第43章
三日後,天色已明,靜城王府內火燭未歇,蕭尚醴一夜未眠,披寝衣抱膝坐在床上。一幕幕回想與那個人間的種種,一時是江上初見,一時是春芳苑中争執,一時是密室之中纏綿一夜,一時是他額頭初初被傷,那人不問自來探望贈藥,抱他上床,不能碰傷處,便吻了吻傷處旁紅腫的肌膚。
天明之時,侍女魚貫而入,他坐于銅鏡前,見一頭黑發挽成發髻,加金冠,眉間紅痕已愈,觸之細膩,卻如白玉之中含一塊紅玉。覆額的绫帶鋪在盒中呈上來,打開三層,一眼望去眼花缭亂,侍女小心比對,選取三條待他示下。
系上最左一條金絲團花紋,上有金粉敷彩,侍女不待看他面容,對鏡中人已是一愣,容光美豔,燦爛生輝,蕭尚醴已轉臉道:“你看什麽?”
她急急跪倒,蕭尚醴并未疾言厲色,可頓時銅鏡前跪倒一片,道:“太子殿下恕罪!”蕭尚醴只覺荒謬可笑,低低笑出聲,道:“你們怕什麽?”一提衣袖,獨自起身走了出去。
身披甲胄的軍士形成四列守衛太子所在的一座高樓,蕭尚醴昨日新晉太子,拾級而下,檐下十餘人分兩派肅立,左側是十八位白衣禪杖的僧侶,右側是十餘名裝束不一的男女,多着華服,相互之間頗為忌憚。見蕭尚醴走下,左右兩側皆躬身拜道:“見過太子殿下。”
殷無效面色蒼白,微微咳嗽,被侍女扶上前,蕭尚醴道:“殷大夫,把你身上傷的來歷與諸位再說一遍。”
殷無效道:“蓬萊島主已走火入魔,連颀颀劍上的戾氣都壓不住。鄙人的傷勢便是佐證,他打入我體內的真氣暴烈,已不是衆所周知正趣經逍遙浩蕩的路數。”
善忍低宣佛號,道:“諸位師弟,若是師尊不在閉關,得知此事,身為大楚宗師,又是國寺住持,想必師尊也不會容蓬萊島主已入了魔,還在此來去自如。”
那一衆華服男女都是春雨閣天部之人,與樂逾有過來往,聞言不由對視,卻還是以顧三公子為重。一個十指纖纖,曾為樂逾操琴的女子恭聲道:“我等聽憑太子殿下吩咐。”
一柱香後,城門已被一隊軍士奉太子令嚴加把守,另一隊軍士将海商會圍個水洩不通。
——
兵士持刀沖入,竟一進會館便頓住了腳——那大門內,從來绮羅成堆錦繡成行,竟空蕩蕩又擁擠,空的是畫屏珠簾珊瑚架銀蠟臺,擠的是昔日軒敞華堂內人挨人站滿了!一個個小厮、婢女、粗使下人井然有序!足三四百人!見兵沖入,齊刷刷跪倒。
那朱門玉戶,廳堂樓閣,目之所及,凡有一重門處便貼上一道封條。美婢如雲倚欄生香的高樓,歡飲達旦燈火輝煌的水榭,此時俱是空寂無人!
兵士匆忙傳信,分列兩行,按刀把守這滿堂瑟瑟發抖的下人,不久一個統領大馬金刀走進來,環顧四面。
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上前,作揖道:“這位大人,主人三日前便已出京。臨行吩咐,令小人們将海上會內一應珍奇值錢的物價悉數封存入庫,以待太子殿下查抄。”他原本語氣惴惴,至此卻忽的鎮定下來,又是深深作揖,強提聲道:“主人有言,‘太子殿下胸懷遠大,必不會與你等苦命人為難’,小的們在此恭候多時,全聽大人發落。”
一行車馬緩緩前行,朱車圓頂,馬車四周八名武士全副盔甲随行拱衛,平民官宦皆需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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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騎輕騎追上,在馬車窗外停下,一個侍女拉開菱紋推窗,挽起車簾,退跪在車廂後,那馬上軍士低頭啓奏,蕭尚醴纖長的眉一壓,道:“知道了。”
那軍士抱臂一禮退下,蕭尚醴偏過一張臉,金光熠熠的绫帶裝點了,對殷無效道:“你先前所說,若放任他登宗師境界,則他心中情愫,會全部斬斷?”
殷無效以手帕掩口,那素白絲帕上已有隐約血點,輕聲道:“若他對殿下的情是因為情蠱,一旦突破至宗師境界,體內情蠱必然死去;若他對殿下的情不止是因為情蠱,他學的是正趣經,憑正趣經成為宗師的樂氏子孫,好像沒有一個不是‘太上忘情’了的。無論他對殿下的情是出于哪一種,成就宗師之時,就是與殿下情絕之日。”
蕭尚醴驀地一笑,這一笑極動人,笑中卻半是自嘲半是凄涼,方才軍士來報,海商會內人走樓空,樂逾三日前已去。蕭尚醴道:“好一個故布疑陣,以為這樣就能遮了我的眼麽?這三日內,城門駐軍嚴加把守,絕沒人能神不知鬼不覺離去。他一定還在城內。”更何況,蕭尚醴心中一熱,又是一冷,頗為恥辱地想道:他對我用情至深,我……以裸身侍酒換他一諾,他絕不會三日前就不告而去。
這時又一騎絕塵而來,不待那馬上之人開口,蕭尚醴已道:“報來。”
他容顏自菱窗透出小半,竟晃花了那軍士的眼睛,還好那人心頭乍驚,及時醒神,報道:“太子殿下神機妙算,屬下等監視春芳苑一無所獲……監視延秦公主所在行宮,卻查獲可疑行跡!”
與此同時,另一駕馬車自延秦公主暫居的宮殿中開出,油蓋青頂,雅潔寬敞。馬是高大駿馬,自青石道上行來,那車頂上也落了幾瓣紅粉的花。
車到宮城前,軍士攔道,車外的侍女太監打開車門,車裏有兩重,鋪着厚氈,外一重斜放一張卧榻,那卧榻之上坐着一個衣裙鮮亮的女子,檀口瑤鼻,容貌俊俏,另一側小太監已将一枚令牌奉上,卻是容妃送與延秦公主,延秦公主賜與她,準她出入宮門。
軍士奉回令牌,殷勤道:“原是聶娘子,怎地出宮去?”她雖是官妓,卻頗蒙延秦公主寵愛,召她入宮傳授女樂們歌舞技藝。
聶飛鸾笑道:“今日向公主乞假,出城郊游。”延秦公主不日将嫁為太子妃,日後就是正宮皇後,一朝國母。軍士不疑有他,不敢盤查,放她出去。待車簾放下,她卻忽地松一口氣,向身後屏風依去,低低道:“我,真是有些怕……”屏風後便有一個人坐起,為保不被認出,不出聲地遞出手來,握住她的手。
那青車行過平民車馬不可上的大道,到達城門,聶飛鸾用玉指輕輕挑起一點簾子見得城牆,正要胸中陡一松快,猛聽身後有一行車輪滾地辘辘的聲音。她再一驚回頭,青車前不知何時已站了二十餘名黑胄軍士,黑影壓來,她不由一顫抖。
跟随這駕青車的軍士都走出,另有幾個春雨閣中天部之人,也略惋惜慨嘆地現身。那彈琴的女子掩面輕嘆,道:“飛鸾姐姐,我也不願意。事已至此,你就随樂島主下車罷,已入彀中,何苦效那困獸猶鬥呢。”
聶飛鸾卻平複下來,她是每臨大事,心如止水的女子,親手打開車門,望她道:“蘇家妹妹,我不料是你。”
她曾在混在莺燕中在江上共樂逾作樂,也曾在更夜園中與聶飛鸾朝夕相伴,卻是南楚江湖之中近年來頗負聲名的“五弦琴”蘇辭。
蘇辭一身淡藍雲錦衣裙,模樣清雅,眉淡睫長,有一種天然無修飾之意,道:“主人曾言,姐姐善于應酬,舞技出衆,最妙的是不會武功,适宜安插在天子腳下。可惜骨子裏是個意氣之人——意氣相投,便會因情害事,故而一早令我待在姐姐身邊,若是姐姐做了什麽錯事,我也好立即執掌天部,取而代之,不至于壞了主人部署。”
聶飛鸾黯然不語,蘇辭一頓,又道:“姐姐若是此時願置身事外,我願擔保姐姐不受牽連。”她本欲再勸,卻聽聞車馬停下之聲,是一架極有氣勢的黑頂朱紅馬車。
春雨閣天部與黑甲軍士已将那油蓋青車層層圍住,圍困之中,聶飛鸾也遙遙見到那家相對而來的馬車。她竟淺笑一下,道:“就憑當下這車中之人,無論我置身事內還是事外,今天都不會有人牽連得了我。”
她話音初落,佛號長宣,禪杖撞地一聲聲入耳,一個白衣僧人面色凝重,道:“不知是女施主太過托大,還是樂島主太過托大?”
此言一下,身後十七名僧侶就要列陣,卻見白衣如羽,那羽毛乍然收起,又是兩行黑胄軍士開道。在那黑胄之中,一身太子袍服的蕭尚醴走出,殷無效青衣随在身側,他朱衣領外,頭頸肌膚膩如羊脂,卻面上一點丹唇,掃聶飛鸾一眼,道:“這是孤與他之間的事。”
聶飛鸾道:“殿下此時不該見……”蕭尚醴截然道:“我偏要見!”
聶飛鸾神色一動,無可奈何道:“那麽,妾身也不敢阻攔殿下。”退下車去,斂衽為禮。那車上外間已空,卻還不見屏後之人下來,蕭尚醴癡癡看去,一提下擺,竟是要上前。
蘇辭清聲道:“殿下!”善忍亦面色大變,道:“殿下,不可犯險……”蕭尚醴心裏百轉千回,柔腸寸斷,面上卻不見分毫,只平靜道:“他不會傷孤。”
正在此時,車架微動,款款走下來一個人。
不僅蕭尚醴,在場諸人都神色大變!蕭尚醴立刻血氣上湧,直通頭頂,怨怒之極,紅如頭頸薄施胭脂,沖上馬車,面容驟然如冰雪,眼前一空,竟險些站立不穩,扶住了車架邊框。
殷無效也不由面露訝然,車內空空如也,再沒有第三人。
而先前下車,白底上襦,榴紅绫裙,銀紗披帛,戴金芙蓉寶石項圈,手持一柄團扇的麗人,不是延秦公主是誰?
她執扇笑道:“本宮出城郊游,諸位攔來做什麽?聶娘子又哪裏說錯了麽?本宮與太子殿下是未婚夫妻,本就不應在婚期前相見。”
蕭尚醴雙眸恍惚,卻只是一剎那,他十指在掌心掐出血痕,面上卻只見冷淡,道:“公主也知與孤有婚約在,所謂出嫁從夫,連親生兄長都應在夫君後,更何況是……異姓兄長?”語罷一閉目,道:“來人!護送延秦公主回宮。”
田彌彌背對他,神色極為難辨,卻見聶飛鸾眸中滿含關切望來,她便也憂慮全消,對她盈盈一笑,這時才見得出是個只十五六歲的靈秀少女。卻在舉步前,輕輕對身前的蕭尚醴道:“殿下終于也稱孤道寡了起來。但我其實不願見殿下稱孤道寡。殿下與我都生在帝王家,應該見得多了,一旦稱孤道寡,便真的只能做,孤家寡人。”
她帶聶飛鸾登車偕去,蕭尚醴在煙塵之中站了一站,蘇辭蹙眉道:“殿下……”蕭尚醴眼前掠過那一日子夜放船太液池,樂逾喚他乳名之時,他周身暖熱,當時有多熱,如今便有多冷,道:“他一定還在京中!查!”
殷無效卻一搖頭,這才虛弱上前,道:“或許,海商會那些下仆所言不錯,樂逾三日前就走了。”蕭尚醴周身更冷,那一夜醇酒銀燈,他唇舌流連在自己胸前,肩頸肌膚上,他答允過五日後再走,這才不過三日……蕭尚醴冷道:“即使他對孤違諾,他未取得‘相思’解藥,如何能走?”
殷無效神态忽地古怪,沉吟道:“或許正是如此。或許……他根本不想要‘相思’的解藥。殿下雖吩咐草民拖延三日,可樂逾,卻根本不曾向草民要過什麽解藥。”
他寧願受相思折磨,也要脫身而去——他可以脫身而去,卻為違背答允過我的事,寧願受相思折磨?蕭尚醴一時愛恨交纏。不多時,卻又是一騎黑胄風馳電掣般前來,下馬跪地報道:“禀殿下,海商會內有一間樓閣,封條上……恕屬下冒犯!封條上大逆不道,竟敢寫‘南楚太子親啓’!屬下們不敢擅動,立時來報!”
那是一座臨水樓閣,高齋寬室,本應是書齋,卻移走許多書冊字畫,改成空無一物,更宜苦修參悟。牆上隐約有一些痕跡,仿佛随手劃出的劍痕。
當中有坐席,坐席上放了一只木匣,又是浮雕海上仙山圖樣。軍士在外把守,蕭尚醴獨對一室,将那木匣打開,其中卻是一銅盒樂逾贈過的凝華膠,下以榴花鋪底,過了兩三日,那榴花失了鮮妍,色澤更深,作珊瑚紅。
留凝華膠,是因他容色極美,難免在意額傷,縱使傷愈也會想着多用些靈藥,使那傷痕更平滑細膩。留一盒榴花,則是那一夜他以玉體橫陳為酒具,讓樂逾品嘗榴花酒。一夜旖旎香豔,永生難忘。
此後是一封信,字是草書,如滿紙孤峰狂潮,奇崛放縱,道:“殿下展信之日,樂某江湖之人,已自歸于江湖。蓬萊島于南楚薄有資産,商鋪百餘間,仆使婢女四百人,文書身契一并奉上。聊以南楚海商會賀殿下入主東宮之喜。”
蕭尚醴握緊那一張紙,十指顫抖而不自知。踉跄走到樓閣門邊,軍士拱手拜道:“殿下,可需再追查下去?”
他幾欲淚下,卻道:“不必了。”樓外是數百衛士,刀光如雪,他一徑走,一徑道:“……都撤除,再無必要了,蓬萊島主一離錦京,便如蛟龍入海,猛虎歸山……”
而千裏外,梁城春雨閣樓臺連綿,紗幕鼓飛,繁花似錦,富貴怡人。燕燕樓邊,一個容顏俊雅如明珠美玉的男子倚靠在躺椅上,口角噙笑,眯眼觀賞夏景。
忽聽滿樓鈴繩晃動,驚天動地,他猛地睜眼,一個容色秀麗的紫裙少婦扶他坐起,侍女嬌聲報道:“主人,不是我們的鴿子,是別處的鴿子……”另一個聲音“咦”道:“可這只鳥上也有字條,還寫了‘顧伐柯親啓’!真真大膽,居然敢直呼主人名諱!”
藤衣見他神色,已心中有數,不多時紫影一閃,為他取來,不許他妄動,就讓他在躺椅上看。
那果然是樂逾的信,京中尚無信來,顧三見他來信便已先知今日的圍困定然事敗了。可看完一張字條,竟氣得咳喘起來,藤衣連忙為他順背,他卻要藤衣攙扶站起,搖搖晃晃走到一面牆前。
那一面牆上挂着樂逾為他寫下的《春雨》詩。顧三公子平日舌燦蓮花,可真氣起來,罵人只會罵“混賬”二字。
顧三氣道:“混賬東西!混賬東西!我說他為何好心以商鋪與我換糧放赈,如今他卻把抵給我的商鋪全送了人!我竟當時還相信他不逼他立時給我地契——”他既已投蕭尚醴,又怎敢與太子争利,必是要吃下暗虧眼睜睜看太子将淛州商鋪收歸私庫的。
更何況,春雨閣與蓬萊島海商會南楚分會早有合作,收買生絲,如今他撒手而去,今年的絲織生意……藤衣站在一旁,微微皺眉看顧三,若非是手足無力,非砸東西不可,可連罵幾聲“混賬”,又對着那幅字大笑起來。
她一驚,不由取過字條,卻看見最尾兩行字:
“……君之風度世間罕有,當日訣別亦如春風化雨。料想如今變局又生,君必然多有踟蹰……便由我執黑先行,以南楚江湖為局,得失由命,勝負在天,落子無悔……”
藤衣秀眉一壓,道:“你可要我……”顧三卻笑道:“還不必——時候未到。”他轉去看詩,慨嘆道:“樂逾啊樂逾,你害我零零總總兩百餘萬錢煙消雲散——兩百餘萬對我而言,雖則心痛,卻也還算出得起。若沒有你,南楚江湖怕是無人能出我之右……可若真是沒有你,與我争上一争,我顧伐柯此生,也未免太無趣了。”
他握住藤衣的手,遠目樓外。自錦京自梁城,廟堂之高,江湖之遠,不知還有多少天下風雲要出自此間。但能得意中人為妻,兩情缱绻,兩心安寧,便是卷入世間大波瀾中也不過尋常了。
上部·告一段落
上部到這裏完結~下部兩天後開啓~謝謝gns的資磁!
囚禁play虐不虐的,反正nili島主有廢武功,有失憶,夠不夠慘(ˉ﹃ˉ)至于啪啪啪肯定也是有的,但是那就不算慘啦
(忘記說了一句,你們快點誇一誇lz膩害)
下部·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