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南楚北地有一州稱宿州,有山無水,是清寒之地。八月初秋時節,群山之間黃葉蕭蕭,宿州雨少,第一場秋雨未下,蕪城便來了一對夫婦。

他們入城那日,天氣寒涼,草色蒼黃,一日裏攏共七、八輛車入城,都是馬車,唯有一架牛車。駕車的是個面貌俊異的男人,衣着平平,卻肩背結實,雙腿修長,車轅上放不下。他風塵仆仆,身上卻有種氣度,蕪城客棧裏來往行商和掌櫃都不曾見過,在他面前竟都有幾分畏縮。

待到牛車停下,他扔了鞭子,打開車門,抱下一個裹在厚披風裏的女人,肚子有五個月,面容頭發卻被兜帽遮擋,只見得幾根攥緊披風的雪白手指。她男人趕車一日,衣服下擺沾着泥塵,她卻是一身潔淨溫軟。見者便了然,牛車雖慢,卻走得穩,這男人處處體貼身懷有孕的夫人。放她在椅上坐了,才招來小二打賞,要他解車喂牛。

宿州多山多松樹,店裏寬敞,雖只初秋,卻備了四個火盆,暖暖地燒着松木。賬房先生見他出手大方,道:“客官貴姓?可是住店,本店還有上房,即時叫人添燒炭的火盆,夫人身子不方便,客官若住這裏,早晚有人送飯菜熱水。”

雖是賬房先生,卻還比那客人略小一二歲,頗有幾分器宇軒昂。布衣木簪,漿洗得幹淨,話雖熱絡,臉上常帶三分笑,偏有種沉郁冷淡,像不得志的讀書人。

那客人掃他筆下賬簿一眼,都是酒菜錢住客名諱,瑣碎庸俗,客人卻道:“這筆字在我畢生所見的人裏,可排前五,看筆力與年紀,想必你至今不曾有一日懈怠。”

帳房猛一擡頭,世人愛名勝過愛才,在這偏僻之處寫得一筆天下無雙的好字又有什麽益處。他筆尖頓住,避而不答道:“客官謬贊了,請問貴姓?”

長桌之上,他手邊還有三粒骰子,磨得棱角圓滑,那客人随手一投,道:“有趣,兄臺竟還是個好賭之人,骰子随身,想必也有二十年。”

那賬房意欲将筆一拍,擡眼見那客人眉眼深刻,身材高大,手上有用刀劍才會生的繭,得罪不起,道:“還請客官告知名諱……”

那客人反道:“不知兄臺尊姓大名?”那賬房道:“姓伍名財。”客人才放過他,道:“巧了,我與兄臺同名同姓,勞駕,一間上房。”

蕪城有一處名勝,便是城外寒松寺。季玉壺的母親是宿州人士,常去寒松寺參拜,遠嫁生女以後,對女兒寥寥幾次提起故鄉,僅說寒松寺,季玉壺只想親見一回。

樂逾攜她在蕪城客棧暫住兩日,因佛寺不收女眷,有意在山下尋一處宅院讓她住下。這一路并未帶旁人,也并未傳信蓬萊島。天下之間,無人能知他借商船出錦京,由南向北,半個月慢慢行來,折入宿州。

第三日午間,樂逾親自拿飯菜上樓,他走後,那賬房伍財聽人議論,廚子牢騷道:“大肚子婆娘嬌生慣養,也不知是哪邊的口味,又軟又淡,看不上咱們這的菜色……她爺們也像手裏有錢,每日裏上錦桂樓定,我以為開宴席嘛,夫妻兩個才三個菜,打腫臉充胖子……”

伍財插科打诨附和幾句,揣緊饅頭,又端了碟下酒小菜回櫃臺。

樂逾進房,季玉壺坐在床上,下颌依舊尖尖,比起月前卻已豐潤一些,身邊擺着幾本佛經,道:“我叫小二給我找了幾本經書,樂島主介意我看嗎?”

樂逾道:“你不必事事問我,想做就去做。”她低頭一笑,道:“我娘親是買來的妾,懷我時父親納了新歡,她不敢怨妒,只能日複一日看經書。父親後來卻因此厭了娘親與我,他說就是因為娘親讀經,生出我這麽個孤冷的賤人,不如把我扔進尼姑庵裏,省得見了心煩。我跪下來磕頭求他讓我出家,他卻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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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逾知她話中之意,道:“這個孩子無論是怎樣的性情,我都不會讓他受一點委屈,也不會強迫他做任何事。”

她扶着肚腹道:“多謝樂島主。”又道:“我讀經,只求我的孩兒有智慧,卻不要太聰明。”她問道:“我可是個聰明人?”

樂逾道:“姑娘确實是。”季玉壺道:“我知道父親要拿我去賣,賣給誰做妾,所以我對他說,要賣不如上京賣,上京才能賣出好價錢。聽人說太子妃娘娘心慈,又孀居養病,我又連夜逃到春芳苑外,不要命地求侍衛,求侍女,求太子妃留下我,為奴為婢,我願伺候她一輩子。”

她道:“我确實是個孤冷的人,只求我一輩子一個人幹淨地來,幹淨地去,女兒家在這世上幹幹淨淨、清清白白走一遭,不被男人争名奪利的濁氣沾染。若不是心高氣傲,求一份世間最難得的幹淨,我也不至于這樣受折磨。我有小聰明,卻沒有真智慧,所以我求我的孩兒愚鈍一些,無災無病,豐衣足食。”

待這二人用過飯菜,小二來把碗碟食盒放在櫃臺,待錦桂樓的人來取。那賬房伍財人物不俗,名字卻極俗,算過賬目,趁大堂無人,将那盒蓋輕輕一揭。

三樣菜色,只看得出其中有一尾魚,一碟蓮藕,旁邊有一盅飲了一半的湯,湯面不見浮油,透着藥材清香。

蕪城山多又不靠水,這鮮魚湖藕,哪裏是常人天天吃得到的。

也不多想,入夜閉了店門,先練字,又搖起骰子。客棧裏有這樣的賭局,人人都喜歡跟賬房伍財賭,他十有九輸,月錢結餘都輸在賭上,大抵名字不好,伍財伍財,一世無財。

廚子攬走面前銅錢,粗聲道:“我說你,這十幾年來就沒贏過,還是別賭了!攢錢下來讨個媳婦,生個大胖小子,一輩子也就有着落了……”

伍財坐在他面前門檻上,待他嚷嚷着走了,忽聽身後一個人道:“我和你賭。”山高月小,月色清幽,大堂燭光裏走出一條長長的影子,身影高大,抱臂走來,卻是那自稱與他同名同姓的客人。

伍財只覺這人在夜裏雖随意,卻如鷹如虎,叫他忌憚懼怕,低聲道:“客官,我沒錢與你賭。”他正要轉身走,手卻被抓住,半點也動彈不得,伍財如被壓着千斤鐵,卻見那男人毫不費力打開他手掌,一顆顆挖出嵌在掌心的骰子,道:“我與你賭這個。”

他指間有一枚銅錢,伍財看向他,驀地生出一股血氣,道:“好,我與你賭!就賭擲骰子!”匆匆拿來一個茶碗,當成骰盅,搖兩下便要揭曉。伍財手上一痛,那骰盅連骰子都到對方手裏,那男人扣盅道:“你搖出了什麽?”

伍財心煩意亂,道:“三四四。”那男人道:“是三三四。”手一擡,掀起骰盅,果然是三三四。伍財臉色尚算鎮定,那男人搖起骰子,道:“西越有一座金谷賭坊,我險些輸了十萬兩連一只手給老板,後來有了交情。他對我說,賭要贏,全憑三點。”

伍財不語,他道:“一是膽氣,二是堅忍。”伍財這才道:“那麽第三呢?”

那男人道:“第三是時運。”伍財咬牙切齒道:“我不信我會一輩子都沒有時運。”男人長笑,将骰盅揭開,三顆骰子是三三三,恰好比伍財的三三四小一點,道:“我就是你的時運。”

伍財盯着骰子,額上已滲出汗。一個銅錢扔在桌上,那男人道:“在根本無人看得懂書法的地方,下二十年苦功,這是你贏來的。你筆底有明珠,價值千金,不應埋沒。若你還敢賭,十日內去淛州找一位錦繡坊杜老板,将這一文錢交給他。”

次日晨,那一對夫婦離開客棧之前,賬房早已收拾僅有的幾身衣裳筆墨,月錢分文不取,天亮城門一開便出城去了。

八月十六,良辰吉日,南楚都城張燈結彩。一個月前,蕭尚醴受冊太子後不多時,便由楚帝為他行冠禮。十七歲加冠,加冠後正可大婚,便是今日東吳延秦公主嫁與南楚太子為正妃。朝中喜事接連,楚帝下诏免除京畿三年賦稅,親臨賜下“佳兒佳婦”禦筆手書。

是夜,紅燭高照,百名東吳侍女仍穿吳宮裝束,都是紅裙花钿,在長廊兩側跪下。一張張人面猶如桃花,發間金釵閃爍。蕭尚醴被侍女攙扶,緩緩地走,他飲下楚帝賜酒,朝中重臣敬酒,已不勝酒力,肌膚暈紅,眼中如要流出水來,遮掩額上紅痕的束帶綴滿寶石,珠寶光輝映他面容豔麗異常,如浸在胭脂中,卻凜然不可冒犯。

長廊盡頭是幾扇紗門,一片殷紅自那紗後溢出,燭芯混入香料,燃到此時早已暖香馥郁。蕭尚醴擡腳踢開門,又是侍女行禮,為他褪下外袍,取下珠寶鑲嵌的額帶,卻看花了侍女的眼,那額心紅痕,猶如泣出血來。蕭尚醴回首道:“都退下。”

侍女相觑,見公主一身盛裝,在燈下端坐不動,便紛紛退去。蕭尚醴獨坐桌旁,正要提壺,便聽一陣環佩碰撞,金釵撞擊,延秦公主款款行來,明珠簪釵,鳳尾步搖,真是明豔照人,一雙玉手提起金壺,為他斟一杯,又自斟一杯,端起酒杯,道:“今日禮成,我與殿下是夫妻,更是賓主君臣。”

蕭尚醴也飲盡一杯,道:“孤與公主既然約法三章,便不會反悔。有生之年,不負公主,不負秦州。”田彌彌莞爾一笑,再斟一杯,道:“這杯酒,謝殿下助我加封。”

田彌彌是吳帝胞妹,婚前應封長公主,卻因她身世難言,更以秦州陪嫁,她的兄長吳帝心懷忌憚,登基後并未加她長公主封號,沿用前任吳帝封她的公主之位。大婚之前,田彌彌傳信給吳帝,婉轉陳詞,稱自己雖為天子之妹,卻孤身遠嫁,若兄長不予厚封,恐遭南楚輕視。

蕭尚醴也授意南楚在東吳的使臣求見吳帝,以事關國體為由,說服吳帝為太子妃延秦公主加封。以至于大婚以前,吳帝迫于形勢,唯有加胞妹為延秦長公主,以秦州陪嫁,并為她廣贈封邑。

蕭尚醴道:“公主與孤聯手,自然無往而不利。”田彌彌正色道:“第三杯,與殿下既為夫妻君臣,請殿下對我直言,殿下所圖,是否僅止于與東吳瓜分西越?”

蕭尚醴平平道:“那麽該是孤先問公主,夫妻與兄妹,孰親孰疏?”田彌彌神色略變,卻笑道:“皇家無父女兄妹,而夫妻一體,當然是夫妻親,兄妹疏。”

蕭尚醴聽她所言,第三杯酒飲下,将空杯對着她,道:“公主心中清明就好,何必孤多言。無論來日孤有多大基業,公主都是孤的元妃元後,正位中宮,母儀天下。”

這對佳偶璧人并未行合卺禮,只以三杯酒,幾句話,定下一世名分,便在大床之上同床共枕。次日晨起梳妝,侍女環繞,有人奉命請了聶娘子來。聶飛鸾見她面前銅鏡之中已改換婦人發式,看着看着,竟落下淚。

田彌彌一怔,揮退侍女,挽住她的手,愧疚道:“姐姐,我與太子雖不曾行事,這件事卻是我對不起你。若非我自私,也不會要你伴我左右,看這等令你傷心之事。”

聶飛鸾含淚含笑,擁住她道:“不,我知道你不容易,方才落淚,只是因知道你不容易——”田彌彌又是一怔,展顏道:“好姐姐。”自袖中取出一塊玉符,軟聲道:“我夜夜将它壓在枕下,不知能給誰。這是秦州的軍符,娘親曾對我說,不需調兵遣将時,祖父的軍符總由祖母保管。今生我只能與他人成親,但比我性命更重的東西,我只願交到姐姐手上。”

太子與太子妃大婚後觐見楚帝,容妃對延秦公主極其看重,寵愛不已。賜下侍女、女官。延秦公主陪嫁侍女都是吳女,本來允許她們仍穿吳服,不改楚服,這日觐見,卻見侍女紛紛改換楚宮裝束,延秦公主笑道:“出嫁從夫,兒臣已改楚服,她們焉能不改?”

此前由昭懷太子妃做媒,為太子定下左丞高锷之孫女為側妃,本來要表對延秦公主敬重,應在一月後才迎娶東宮側妃,如今卻是延秦公主開口求請楚帝将婚期提前,以使東宮子嗣早日繁盛。東宮太子有妃、側妃、良娣、才人等,便在半月後,東宮迎入高氏側妃,同時楚帝降旨,賜大将軍侄女呂氏三個月後入侍東宮,為良娣,朝中上下俱聞太子妃賢德。

九月初,蕪城外寒松寺下一處小院搬入一對夫婦。男人自稱姓伍,伍夫人已有六個月身孕,起居由三個侍女,兩個仆婦伺候。

伍氏夫婦好伺候得很,伍夫人一心好佛,白日只慢慢抄經,寫得一手小楷,一日抄得數百字,她夫君偶爾提筆陪她抄,待她抄完一本,隔幾日就送入寒松寺裏,交給僧侶獻在佛前禮佛。

黎明時分,山道上一個布衣人影行在松林中。周遭山頭黃葉紛飛,唯獨寒松寺下猶一片青蒼。

秋露濃重,他上得山門,已是松露沾衣,把手抄本經書交給知客僧便告辭。那四本經書中是三本“伍夫人”謄抄,一本“伍施主”抄寫。寒松寺雖然清冷孤高,卻也是南楚禪宗大寺,一個月總有善男信女奉上數百本手抄佛經,只求在佛前供奉,結一點善緣。

兩個白淨清秀的僧侶在老松樹下翻看手抄經,一個笑道:“這一對夫婦連着送了半個月,倒也不膩。”另一個不以為然道:“那女施主筆法端正,卻顯得呆板。她丈夫倒真是落筆不凡。”如是說着,山風吹拂,手抄冊幾頁飛出,如白蝴蝶一般飛到一堆松針裏,拾柴的僧侶年約四十,身材修長,眼角已有細紋,一身灰衣漿洗發白,是遠來挂單的游僧,一日不勞作便一日不得食。

那灰衣僧人放下木柴,将吹散的經文都撿起,微微一笑,道:“人笑呆板,我卻只見一片禮佛誠心。”他翻到另一張,手便頓住,看了許久,無聲一嘆,遠遠望向那施主下山的松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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