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三日後,樂逾再次送經到寒松寺。下山之時滿山青松,臨近山頭卻在晨霧之中露出黃葉秋色。身後傳來一聲:“檀越可否留步?”
只見一個僧侶生得清癯,四十餘歲年紀,一身舊衣,左手一把掃帚。身高與樂逾相仿,這松林山道除他二人外再無旁人,那僧侶在樂逾身後,竟還側身而立,只在道旁占一點立足存身之地,面上也非謙卑,而是平和已極。
樂逾道:“敢問大師法號,叫住伍某有何貴幹?”那僧人道:“檀越對貧僧以禮相待,并不是因貧僧法號有名或無名,此間只有貧僧與檀越,何必通曉姓名法號?”又從懷中取出只紙片字,合十道:“貧僧在寒松寺中得來,應該是檀越所書。”
樂逾道:“大師是來賜還在下抄錄的經文?”僧人道:“非也,貧僧此來,只想請檀越再抄錄幾冊,貧僧也好将經文供奉佛前。”樂逾道:“大師有一雙法眼,難道看不出,滿紙戾氣,如何供佛?”
僧人低眉卻道:“檀越方才見我,似有疑問?”樂逾不知他打什麽機鋒,便道:“此處只有大師與我,大師側身肅立,在禮讓何人?”僧人吟道:“‘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佛家有三寶,他說的卻是道家三寶,道:“檀越一脈都是天生的道家門人,貧僧在檀越面前,不敢為天下先,這裏并無他人,貧僧禮讓的是天地。”
那僧人說他是道家門人,便是知道他是樂氏後人。樂逾深深吐息,幾乎忍不住心念已亂,胸中作痛。樂氏子孫皆拜在老莊門下,《道德經》《逍遙游》倒背如流,開蒙便是《道德經》。天地生我,先有天地而後有我,故需敬天地,不敢為天下先。如今為情所困,戾氣漸重,離魔一日比一日近,離“道”一日比一日遠。唯有斬心魔可以回頭,可斬心魔必須太上忘情。
那僧人道:“檀越上應天命,有大機緣,該證非凡正果,凡人不能及,卻因一個戾字心性漸失,實在可惜!檀越已舍棄正道,道不能救檀越,佛可渡檀越。檀越問貧僧,滿紙戾氣如何能供佛?滿紙戾氣為何不能供佛?大佛法攝八萬四千法門,能除禍障銷魔衆。世間一切兇煞暴戾物,皆可在佛前回頭,脫離無邊苦海。”
那苦海是什麽?無非是人間的美色,燭光明照,額上印着海棠的一張臉。那眼含淚,那唇如吻,此情此恨,樂逾難動半步,立在原地,他可以斷相思,不見蕭尚醴,也不與他夢見,可怎麽忍心将那血海中玉一般的天下第一美人當成心魔一劍斬去?
那僧人見樂逾天人交戰,眉頭緊皺,雙目殺機彌漫,陷入魔障無法自拔,便閉目一嘆,雙手合十。驟然之間,天地如同齊齊應和,撲簌簌落了滿地松針。樂逾只聽雷聲滾滾,震得幻象俱散,強忍過去才覺身邊山不動,石不動,松不動,雲不動,風不動,唯有眼前那清癯僧人低眉垂目。
方才想起蕭尚醴,心念大亂,若無那僧人相助,後果不堪設想。樂逾耳鼓裂痛,胸中沉悶,卻拊掌道:“不想寒松寺藏有一尊真佛。‘一默如雷’名不虛傳,得大師當頭棒喝,在下感激不盡。”
江湖中佛門武僧多出自禪宗,“六能”絕技博大精深,領悟的佛法越高深,武藝就更精進。禪宗多出苦行僧,有小宗師修為,卻披風沐雨,苦修勞作,一生不憑借武藝揚名。
那僧人誠懇道:“貧僧不忍見檀越受苦,所以自作主張,為檀越驅逐魔障,但貧僧觀檀越的魔障,已很是深重。眼下憑內力鎮壓,強保靈臺清明,并非長久之道,待到戾氣入骨,便會真氣暴亂,淪入魔道。而潛心禮佛,日日抄寫金剛經五千字,可為檀越消解戾氣,破除心魔。”
樂逾本就是俊朗濃重的長相,如今目中更是深刻,道:“金剛經五千字,消得戾,難道消得情?我心魔是一個情字,縱金剛經有五千字五萬字,加在一起,能阻擋一個情字誤人?如今種種,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勸大師不要白費苦心。”
那僧人苦笑道:“貧僧發下誓願,願為筏子,渡檀越出苦海。檀越不回頭,貧僧怎麽好回頭?”
樂逾至此猛然大笑,道:“大師是見過我母親還是認得我父親,竟非要渡我?”那僧人道:“慚愧,貧僧對先島主聞名已久,卻無緣得見。至于檀越的生父……認得二字更是無從談起。貧僧一直仰慕正趣訣的自在精妙,既然因緣巧合遇見檀越,就該是天意,要貧僧渡化檀越。”
樂逾道:“這麽說來,不讓大師渡我,大師不痛快,讓大師渡我,我不痛快。我願和大師打賭——大師是出家人,又敢不敢與我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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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僧人思索道:“檀越得天獨厚,貧僧為渡檀越而與檀越打賭,想來諸天神佛應當不會見怪。”
樂逾道:“我認識一個酒肉和尚,是個癡人。不想如今見到大師這正經和尚,倒是個妙人。”那僧人宣聲佛號,樂逾道:“聞說寒松寺山上有猛虎,常咬殺禽獸,也曾吞吃行人。”
那僧人道:“确實。”樂逾道:“若是大師能令猛虎不再傷飛禽走獸和行人,我便讓大師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