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四日後,樂逾送經文上山,在半路松徑之中聽見簌簌響聲,轉身去看,青翠松林中竟伏着一只金黃斑斓的猛虎。雙爪前伸,摳在石縫裏,乖順異常,發出“嗚嗚”的鳴叫。

那猛虎猶如待他随行,為他引路,支起肩向松林中潛去,繞繞回回,在林中穿梭,到深處天光參差落入,一塊寬平的山石上,盤膝坐着那灰衣僧人,口中念道:“佛告須菩提:諸菩薩摩诃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衆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

而在他面前,一只狐貍伏地,兩爪壓在頸下,雙目閉上,見那猛虎上前亦不驚不動,宛如山間一塊石頭。

而那猛虎低叫着繞一僧一狐數圈,便也坐在那僧人坐着的大石旁,低頭靜聽,如一尊護法。

那僧人這才閉口睜眼,微笑看一眼樂逾。樂逾擊掌道:“猛虎敬服,狐貍聽法。我今日才知,佛經中的故事不全是虛。”

講經一旦停下,狐貍翹起尾巴,一滾身爬起來,眼珠黑亮,警惕地蹿入林中。猛虎亦背面遠去。那僧人道:“貧僧答應檀越的,已經做到了;檀越答應貧僧的,料想也不會失信。”

樂逾道:“願賭服輸,大師只要我抄經?不要我剃光頭随你出家去?”那僧人一愣,無奈失笑道:“豈敢豈敢!檀越這一支一脈單傳,貧僧若是拉檀越出家去,只怕夜深人靜時就要被檀越那位先祖入夢問罪了。”

樂逾道:“只抄經書,就可以擺脫心魔?”那僧人道:“凡事信則有,不信則無。不願出苦海,剃度修行又有何益?願意頓悟回頭,無需讀經,立地即可成佛。經中有大智慧,旁人或許抄錄一場,兩手空空,頭腦也空空,沒有所得。依檀越的天資,若願潛心誦讀,使經文镌刻在心中,必能得智慧為利劍,斬除心魔。”

樂逾沉默片刻,想起血海之中,美人如花,含情含恨的臉,一剎那心神動搖,良久才道:“我早已對大師說過,我的心魔是情。不過既然大師贏了,有言在先,我願一試。”

自那次起,樂逾日日到松下那石臺處與他論經。即使樂逾攜酒同來,說話飲酒,那僧人也垂首微笑,毫不介懷,反而道:“人世間是苦海,檀越能以醉眼看世間事,不亦快哉。”

相談甚歡,那僧人傳授他“清心咒”,心神鎮定,神志不失,戾氣漸漸平息,可心魔仍是難解。那僧人幾次三番勸道:“色相皆是幻,紅顏如枯骨,檀越能看淡功名利祿,為何唯獨看不透美色惑人?”

樂逾與他對坐,道:“大師,我看得透世上千百種美色,只是無法對這一種無動于衷。”

那僧人一嘆,不再多言。樂逾卻道:“大師為何要渡我?初見之日,大師說我‘上應天命,有大機緣’,指的是否是‘天選大宗師’。”

那僧人深深看他一眼,低聲道:“檀越果然知曉‘天選大宗師’一事。不瞞檀越,貧僧不但相信檀越有成為宗師的機緣,更相信檀越将成為天選大宗師。”

樂逾不為所動,道:“大師如何就知道是我?即使我命中真有天選大宗師的機緣,北漢瑤仙姬與我命格相同,我已生心魔,怎比得上她追求武道之心全無瑕疵,果決堅忍。”

那僧人搖頭道:“檀越,症結正在此處。不是檀越,便是北漢瑤郡主。檀越無國無籍,即使成為大宗師,也不會偏袒哪一國。可瑤郡主,雖霁月光風,卻是北漢宗室,享舉國供養,效君報國義不容辭。如今中原宗師都已陷入衰竭,若是她先登上宗師境界,再成為大宗師,普天之下,再無人能與之抗衡——北漢國君必以此為依恃,揮師中原。到時的中原,将焦土千裏,生靈塗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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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逾一時不語,那僧人言及此,忽然大恸,道:“周朝末年,天下大亂,中原得安定不過三十年。當年貧僧已是十歲稚童,戰亂時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猶歷歷在目……貧僧不忍見萬民罹難,故一意孤行,只求渡化檀越。”

禪宗高僧,出家之人,本來不跪顯貴君王,卻在樂逾面前一拜,道:“求檀越為天下黎庶計較,揮慧劍,斬心魔!”樂逾不動,只道:“我何德何能,受大師一拜。”

那僧人見他神情,胸中便是一寒,急道:“檀越!”樂逾眼前卻是蕭尚醴,十二歲離島,游歷天下,見過人間百态,笑世人為七情所苦,愚不可及,卻如今才親身體會何為情苦。那張窮盡人間豔色的臉,以累累白骨,屍山血海,含情脈脈地對他凝眄。樂逾但覺荒謬,厲聲道:“如大師所言,我不斷絕一份相思便負盡天下人?”

樂逾大笑起來,心中幻象已如妖孽,究竟心魔即是蕭尚醴,或是心魔竊取蕭尚醴的形貌?他只見那幻象似喜似悲,道:“你說過護着我,絕不讓人傷我,如今卻要親手殺我?”

那僧人情急看他,那美人也千言萬語地看他,樂逾按劍道:“我不信,我不信天下安危系于一人。——大師渡我是渡不成了。”

這二人對峙,陡然間,自半山下傳來驚惶大叫,樂逾逼視僧人,已如箭脫弦般掠下去。那僧人也是愕然,僧衣被風鼓滿,幾乎與樂逾同時沖到山下。

卻見幾樹青松之間,屋院外橫一具女屍,年約十六七,是買來的婢女,屍身被扯壞撕開,臉頰到頸項處,血肉翻卷,半張頭皮撕下,是猛獸利爪之威,胸腹更是被爪子掏開,肚腸流到泥土草葉上。

樂逾一字不發,面色鐵青,沖上前抱起季玉壺,她被撞倒在地,已是滿臉蒼白,臉頰上一道道眼淚汗珠,裙底滲出些淡粉的血水,手指緊攥樂逾衣袖,快要昏迷道:“救我……”

婢女仆婦被吓得人事不知,或是兩眼無主,直着眼要瘋過去。那僧人不避嫌地蹲下身按壓穴道,喚醒她們。一個仆婦見着血肉,哇一聲坐在地上大哭出聲,道:“老虎……駭死人的老虎!蒼天呀!”

樂逾取出随身帶的丹藥,正喂給季玉壺,那藥是蓬萊島十年求得三粒的返香丹,原本為了辜浣,若有不測,一月一粒,至少可保三月性命。如今他并無其他靈藥,将返香丹逐次全喂給季玉壺,另一手已在她背後送內力推化藥力。

那僧人滿面悲恸,他要渡化猛虎,卻眼睜睜見到猛虎傷人,阻之晚矣,只覺萬事都是自己的錯與孽。

那些婢女仆婦都癡呆發抖,抱成一團。樂逾抱起她便匆匆入屋,那僧人猛然一驚,大錯鑄成,可那女子腹中分明尚有一條小生命可救,追上前去,道:“檀越!尊夫人要生産,已不可再拖,貧僧……略通醫理,請讓貧僧助夫人……”

季玉壺自有孕以來,少有開顏歡笑的時候,懷胎至今近八月,竟有大半日子身體心神都被苦痛折磨。

這一回見猛虎咬死婢女,受驚動了胎氣,生産更是艱難。她即使服下了萬金難求的靈丹妙藥,又有樂逾源源不斷抱着她送入真氣,仍是不到半個時辰就脫力了。

她這一生出生既然低,又性子孤僻,不求所成,偏偏還清高得求一份幹淨,不願被世間男子觸碰。活一日,過一日,就是受一日搓磨。

咬布巾咬得唇間都是鮮血,痛不欲生時,卻隐約想到,她痛不欲生又哪裏只是這一時,這一刻。她這一生,只有在被昭懷太子妃庇護的數年間,在那放置古玩的積玉齋中看守,日日為珍品古玩撣灰拭擦,對着一齋數十架不通人言的死物,得到過一時半會兒的平靜安然。

她也不知過了多久,汗水迷住眼,雙目通紅,再留不出一滴淚來。三個時辰後,天色全黑,屋內滿是血腥味,竟無人分得出神點燈。

胎兒體位不正,她的産道又難以擴張,那僧人額上也是大粒大粒的汗水,再這樣下去,那胎兒只怕會死在分娩中。她如同知曉,竭力靠去,只能依在樂逾耳旁,動嘴唇道:“大夫說……是個男孩,是不是?”

樂逾道:“是。”她目中已無神采,道:“我很怕……很怕,為什麽……要是個男孩……”

樂逾扶住她,護住她心脈,道:“你不會有事,他也不會。”但她又神色掙紮,面上似悲似喜,道:“是男是女,是我的……孩子,不要管我!救救他,你救救他……也放了我……”

樂逾聞言一震,季玉壺意在舍母保子,她已經棄世,卻不能拖着孩子一起走。

他不動良久,去取劍來,那僧人悚然看他,卻終究一嘆,頹然閉眼。

破曉時分,那屋舍內終于傳出一聲嬰兒啼哭,生産的女子被剖腹取子,血流如湧。

那男嬰通身緋紅,面容緊皺,被那僧人滿是血的手抱住,只管張嘴急促大哭,絲毫看不出長相。

季玉壺看他一眼,淡淡一笑,耗盡這一世所有氣力,卻拼命抓住樂逾的手,道:“教他……做一個好男人,心思端正……胸懷坦蕩……懂得尊重……世間的女……”

話未說完,便倒下去,手也軟軟跌落,樂逾擁住她,半晌,理齊她腮邊散亂鬓發,低沉道:“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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