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斯人已在他懷抱中離世,樂逾将她放下,提劍出門,道:“煩大師照看犬子。”
拿僧人灰袍上處處血跡,正笨拙細致地拭擦嬰孩臉面上的血水,聞言急道:“檀越!”卻只見樂逾身上淡淡戾氣轉厲,高大身影射出,一縱而去。抱住一落地便與生母訣別,不知是否為母親一輩子的不幸號啕大哭,那僧人進也不是,留也不是,長宣一聲佛號,竟就抱着嬰孩追沖上去。
屋外那仆婦婢女過了半日,漸漸地恢複神智,半夜燒水聽吩咐,如今一邊啜泣,一邊通紅着眼為那死去的婢女收殓。
青松嶺被晨風拂過,黎明裏山林不語,天地寂寞。那僧人仰頭四面環顧,抱着眼都睜不開的初生嬰孩,如捧一只大手一捏就會碎的玉碗,護在胸前,唯恐他有失。
半柱香後,追上卻已遲了一步,林中濃重血氣彌漫,氣味腥臊,不是人血。地上一團龐然大物,黃澄澄的皮毛已被血染得猩紅。那一動不動再沒生氣的皮毛旁,站着個高大的男人,如山如淵,已經收劍入鞘,回頭對那僧人一笑,眉眼俊朗,半張臉與一側肩頭都濺滿獸血。
樂逾道:“大師來遲了。”他反手抹去鋪頭蓋臉的腥熱獸血,那僧人定定看着他,即是忏悔又是消沉。
樂逾右頸,血下竟有一道利爪留下的淺淺傷痕,雖然短而不深,但方才竟險惡到猛虎的齒爪與他的咽喉只在咫尺之間。
那僧人踉跄倒退,抱着懷中嬰孩,悲哀萬千,欲張口念經,又是超度誰,那猛虎虐殺的少女,死于生産的女子,還是這剛被屠殺,雖做下孽,卻也在佛法下一視同仁,可以被超度的野虎。
那僧人嘴唇顫抖,苦澀道:“千錯萬錯,是貧僧的錯。貧僧急于求成,沒有以佛法馴化猛虎,而是以‘降魔印’威懾,使它不敢在檀越面前放肆……若是貧僧以身飼虎,便不會有今日事。”
樂逾道:“大師渡它不成,它野性難馴,暴起傷人,與大師何幹?換言之,大師渡我不成,我哪一日入魔,死在他人之手,也是我因果注定,絕無怨言。”
他從那僧人手上接過嬰孩,那嬰孩擦去周身血水,靜靜地不吵不鬧。樂逾道:“與大師緣盡于此。”
那僧人仰天長喟,一張悲憫的面龐上流下淚來,卻無話可說,只道自己佛法太淺,救不了這來日中至關重要,如今卻已走火入魔,江湖中年輕人裏的佼佼者,愧對這位苦海之中的檀越,也愧對天下人。他獨立于此,待樂逾走後,再不回挂單的寒松寺,而是反向朝南下山,不知所蹤。
十日後,寒松寺上。
香火并非日日鼎盛,香客也少,寒松寺最有名處,是昔日周天子之母也曾寄骨于此,點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修三座金塔供奉。
如今雖說佛門再不如當初南朝四百餘間大寺的盛況,若是篤信佛教的達官貴人死後,仍會到寒松寺中慷慨施舍,點長明燈。
一個長相清秀地知客僧走入精舍內,合十一禮,道:“師兄,有施主想在寺內供往生牌位并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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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師兄站起身來,皺眉道:“這樣的事也來問我麽?”知客僧低聲道:“那施主……請師兄移步,親自去見罷!”
那年輕僧人聽聞是前些天斬殺山中猛虎的施主,暗暗一驚,還是去了。卻見佛殿之中,三個蒲團前,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背對他站着,雙目直視高達殿頂的金身佛像。
年輕僧人道:“這位施主要供往生牌位并在小寺點長明燈?”
樂逾并不回頭,道:“黃金百兩,明日送上,為貴寺諸佛像重塑金身。在下只想為一對母女立往生牌位,想必貴寺不會令在下失望。”
他一身布衣,那年輕僧人卻不敢疑那句“黃金百兩”,怒氣傲氣全數消散,遲疑道:“不知施主要為哪家的夫人、娘子立位,又要點多少盞長明燈?”
樂逾沉默望佛像眉眼,人死後,他記得季玉壺曾說過,其母幾次對她提起寒松寺,卻因卑微貧寒,不敢奢求被供奉于此。
季玉壺之母只是妾侍,無名無份,她本人亦不願嫁給樂逾,做那樂門季氏。他道:“不是哪家夫人娘子,只是犬子之母與他外祖母。”
那年輕僧人暗生厭惡,竟連妻子都不是;、 無媒茍合,然而看在黃金份上,道:“即如此,施主要為……這對母女立往生牌位是可以的,也可在偏殿點一人九盞共十八盞長明燈……”
樂逾道:“在下聽聞貴寺可點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
那年輕僧人忍了再忍,不忿道:“本寺雖小,卻還有骨氣!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非十分尊貴之人點不得!商賈出身布施再多黃金也絕不能——”
樂逾本不信神佛,這番前來只求為那位季姑娘多做一件事,圓她心願。卻恰在佛像面前,見識佛門中這樣一位弟子。
那年輕僧人話聲一止,身材高大強健的施主看過來,第一眼尚且覺不出那施主面容俊異,只覺氣勢迫人,與他對視,說不出的畏懼,一股寒意湧上,連忙低下頭不敢說一個字。
卻聽那施主道:“十分尊貴之人?”年輕僧人搖搖欲墜,幾乎站不住,樂逾道:“大師代貴寺答我,這六個字,蓬萊島下一任島主的生母可否擔得起?”
三日後,太子東宮,一叢花樹下,春雨閣那位取聶飛鸾而代之的蘇辭姑娘謹慎奏上幾件事。
最後一樁卻難以出口,她仿佛猜到這美色在外卻心思難測的太子殿下與蓬萊島樂島主間很有些不可說,可此事若欺瞞太子,來日必遭雷霆之怒。
蘇辭低聲道:“據屬下探知,三日前,蓬萊島主在宿州蕪城顯露行跡,以他新生之子的名義,效仿周天子,在蕪城寒松寺為其子故去的生母及外祖母設牌位,點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
蕭尚醴看重蘇辭,因她說的全是該說的話,該說的話中又無一字冗餘。在這幾句話中,樂逾得子,那生下他兒子的女人已逝,他對那女人的憐惜,對新生兒子的看重,全數言明。
蕭尚醴明明聽見字字在耳,能想到這幾個月來翻天覆地變化的點點滴滴,卻夢呓般緩緩道:“你說……什麽?”
偏殿中,一個奉太子側妃高氏之命的侍女悄然回報,道:“太子殿下在與一個面生的侍女說話。”高嬿宛陪嫁的女官聞言追問道:“可是正妃遣來的?不知對太子殿下說了什麽。”
高嬿宛輕輕道:“還能說什麽?太子妃是‘賢婦’,又與殿下鹣鲽情深。”語中暗含輕視,她雖依名份稱田彌彌一聲“姐姐”,卻比她大兩歲。以為那東吳公主嫁入楚室孤立無援,不想她倒是不聲不響占盡先機。
原本太子殿下與她祖父高锷有約,娶延秦公主後一月便娶高嬿宛為側妃。誰知田彌彌主動請旨為太子納妃,娶她為側妃便變成娶她的同一日,也傳出喜訊,将要迎娶其他名門之女,那東吳公主還是新婦裝束,言笑晏晏,道是“諸位妹妹此後皆為殿下內宮,無論位次高低,需和睦相處,盡心侍奉”。諸女需向她敬茶,叫高嬿宛如何能不恨。
今日太子殿下來她殿內,太子妃遣侍女傳話,道是請殿下多憐恤高側妃,留在高側妃殿內陪伴,今夜不必按例去與她用膳。
東吳不失勢,延秦公主就穩坐正位。但太子殿下絕不可能讓她生下嫡子,對她敬則敬矣,不見有幾分憐愛。畢竟論及恩寵,如今東宮之中太子妃也要讓她三分。
太子方才道她殿外花開得好,移步去看。高嬿宛此時雖知一個侍女模樣的人在向他禀事,卻也未放當一回事。畢竟太子殿下自己容貌就極出衆,連她初見,都有些自慚形穢,那些中等顏色的侍女搔首弄姿根本是自取其辱。高嬿宛只看向金盤中的葡萄,不屑地看婢女,道:“為我淨手。”
殿外蘇辭默然跪下,蕭尚醴也不在問她,宮中秋色尚好,他捏緊手指,恨痛如刀攪得他五髒六腑一團血污,嗆不出一個字。從未疑過他愛我成狂,如今卻知道,他讓別的女人生下他的兒子!推算日期,更是在自己眼皮底下!
蕭尚醴幾乎被一團妒火焚毀,心卻越發地冷。面容上卻無一絲瑕疵,道:“退下。告訴顧卿,垂拱司可優待江南武林人士,以招安收服為上,孤要蓬萊變成真正的孤島。”
他令宮人折幾枝花,慢慢走回殿內,寡然不語,卻有一種寧靜之色,仿佛真是去看花歸來。
相處幾月,他容光之盛,還是令高嬿宛出神。一旁侍女挽簾,又有幾個侍女近前為他解了薄裘,抖開安置,将那花枝插在一只瑪瑙瓶裏。
高嬿宛見蕭尚醴來,便伸着一雙手行了禮,這才将手放在盆上,侍女舀了溫水細細地澆,又展開巾帕輕柔服侍她拭幹。她手邊金盤裏盛滿紫葡萄,另一個淺盤裏放着撕去皮又用銀簽勾出籽的葡萄,個個晶瑩完整。
蕭尚醴在她身邊坐榻上坐下,面容雖冷淡,雙眸裏恰到好處向側妃身上一投,道:“為何是你在做。”高嬿宛垂首笑道:“田姐姐聽聞殿下來,剛賜下的,妾身不敢拂了姐姐好意,更兼妾身也……願為殿下親手做些瑣事。”
她捏着一只小匙将一顆葡萄切一小半,一雙纖秀的手送至蕭尚醴唇邊,手指上還有方才沒洗淨的葡萄汁水香甜。蕭尚醴側頭含住,将她攬入懷中。她也溫順伏在他懷中,一眼望去,真覺太子與側妃之間甚是恩愛缱绻,羨煞旁人。
而南海之上,夕陽西下,浪急風高,一條大船船頭,一個高大的男人腰佩長劍,一身黑衣,正看向遠方雲層。天海之間,海風吹得他衣袂飛起。分屬蓬萊島商會的下屬不敢打擾,合計之下,一個人爬出艙,頂着吹得人頭眼昏花的風上前,道:“島主,再有一個時辰也就到了!只是,眼看要下大雨,若是不放慢航船,恐怕會驚了小公子……”
樂逾回身入艙,船艙內極寬闊,艙道裏幾個蓬萊島派在外的管事儒服束發,紛紛躬身,跟随在他身後入廳。
廳內溫暖如春,厚毯履之無聲,頗為靜谧。一個乳娘長得眉目溫和,發髻烏黑,只點綴一支東珠簪子,見樂逾來,小心翼翼将懷中襁褓裏的嬰孩向上抱,回道:“小公子吃飽了,剛睡熟。”
樂逾道:“小公子一路不曾吵鬧?”那乳娘道:“回島主,說來也真是怪了,一次都不曾。”幾位管事面面相觑,一個道:“請問島主,小公子……這行船……”
樂逾回身道:“不必遷就他,這點風暴,他還沒放在眼裏。”諸管事道聲“是”也就是了。都道島主此番歸來,帶回個身世不清的小公子,島主性情也與以往不同,更引人猜測是……他不多一字,轉身離去,衆人望他背影,尤其是頭發,紛紛苦笑,敢猜不敢言。
卻不想半個時辰後,蓬萊依稀在望,海上大霧彌漫。就在這日落時分濃重的霧色裏,船工忽覺不好,蓬萊島周邊雖向來風平浪靜,卻也未曾平靜到這個地步。
大船陡然一震,如地動山搖,所有人都站不住,船底船工高喊:“不好!船底破了!破了!有角,鬼角!——”
那粗如男人手臂的長角黑森森插入,龐然大物撞擊船只,海水自船底湧入,掌舵高叫船工去補艙底,在這大浪巨震裏,聲音嘶啞斷續。
卻見暮日在海上,蓬萊島後半落,遠處金光萬丈,近處卻波瀾起伏,昏暗不明。一重重浪濤中,巨大的漆黑雙翼破水而出,有人道:“鲲鵬……鲲鵬?”
那雙翅又沉入海中,一個軀體如同冰山浮上海面。那是一只巨獸一般的鯨魚,通身雪白如冰雪,唯有尾鳍漆黑,頭頂生角如長矛,此刻浮在船邊,猶如要張口将這大船吞噬。
船上兵荒馬亂,樂逾道:“點火。”艙內人影來來往往,那乳娘惠娘雖滿面焦急,卻緊緊抱住襁褓,不住哄勸。樂逾看着她,對她道:“照看好小公子。”
逆風而上,竟直上桅杆。那怪鯨已張開大嘴,海水倒灌入口中。飓風将船往那鯨魚利齒長角上送,樂逾一劍斬斷桅杆,扯船帆罩在怪鯨眼上。縱上魚背,以颀颀重擊長角,竟是星火四射。
大船燈火通明,調轉頭避出。那鯨魚翻波倒海,三十餘下後,長角松動。那鯨魚一身光滑,皮厚堅韌,樂逾将長劍在角下抵入,全力下拉,那鯨魚噴水痛嚎,尾鳍拍浪,卻從頭往下血流如湧,被生生剖下皮來。
它背上樂逾已是全身血水,那血肉翻卷,海浪打來,鯨魚吃痛不已,垂死掙紮,弄得海面動蕩,船上諸人遠觀,只覺膽戰心驚,許多人都畏懼得掩面痛哭。
卻又是半個時辰後,那鯨魚流血過多,無力動彈,死屍似地漂浮水上。海上紅日已落,遠海近海,卻都是日落火燒雲一般的紅,血腥随浪随風飄蕩。那船失了帆,好容易靠近鯨屍。
樂逾一身血污覆蓋,幸甚并無重傷,只是雙手持劍,虎口崩裂。神兵利器如颀颀也被那長角撞出幾處缺口。
他一語不發,臉上血水被海水沖淨,神色清明,周身血戾之氣卻震得海上一時死寂。那魚屍比船略大,船工重又取出一面破舊些的帆來張,一面以鐵鏈将魚屍鎖在船後拖回。
一炷香後,蓬萊島一面的峭壁,就是鯨鲵堂後的懸崖在望。海面上一杆鐵黑長槍,遠遠不穩地轉圈游來,船工經歷之前一事,忌憚得立即拿起武器。
這回來的卻是一只小上許多的怪鯨,同樣頭生長角,僅如成年男子大小,通體漆黑。樂逾待它游近,才見它一只眼睛受了傷,已盲了。那小鯨嗚嗚哀鳴,一下下撞着巨屍,仿佛不懂它已失血死去。
幾個船工露出後怕之色,樂逾只問掌舵,道:“這是怎麽回事。”掌舵硬着頭皮上前,道:“前幾日……行船時,遇到這小的怪魚,幾個船上的後生想将它擒下。老夫将它放走,終究晚了一步,它的眼睛已經給弄瞎了……”那掌舵中氣不足,又道:“那幾個後生已被趕下船了。”
船上管事都是讀書人,聞言有人面露戚戚,只道那怪鯨雖開得兇殘,也是為子報仇,舐犢情深。樂逾道:“解開鐵鏈,歸還它屍身。”那小鯨猶如知他滿身父親或母親的血,看不見卻一次次嗅着血氣撞來。
樂逾方才被怪鯨殺氣所犯,大開殺戒,越發狂暴無法自持。他自幼無父,不覺父子天性,待到成為他人的父親,才知一個父親愛惜保護子女之情。船工齊力解鐵鏈,樂逾對它道:“此處距我鯨鲵堂僅十裏,樂氏子孫死後皆歸葬于海,到時你盡可以來吞我屍身。”
入夜時分,船抵蓬萊,岸邊欄杆後站着三五位校書與管事,或老或少,皆穿裘衣,又有仆從手提燈籠跟随迎候。待那船靠近,幾位校書見得樂逾身影,同是驚愕。韓校書年事已高,震驚地擡手揉眼,只當看錯。郭校書低聲道:“怎會如此……”
那年輕的陳校書為人周到,先飛快看一眼辜薪池與林宣神情。林宣目中微有訝然,辜薪池卻一閉目,他也願是燈火晦暗,看花了眼,卻太了解樂逾,他氣質與離島之時大異,是真的年未而立就已生白發。
辜薪池已有決斷,對韓、郭兩位言道:“勞兩位久候,真叫我等晚輩汗顏。如今島主來了,兩位疲乏,島主也累了,今夜恐怕打不起精神續話,不妨就這樣,兩位先回去安歇,明日島主休整好了,一定親自上門拜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