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兩位鬓發花白的老校書對望一眼,都覺方才所見,黑發間黑是黑,白是白,絲絲白發觸目驚心,竟有些慌亂不得語了。既然辜薪池提出,林宣含笑附和,便先将這二人送走。那年輕的陳校書也告辭陪送。

辜薪池獨立岸邊,待樂逾上岸,卻不料樂逾離船之後等了等,一個懷抱襁褓的乳娘小心跟出。

他與樂逾隔幾十步對看,千頭萬緒,難以交代。一旁早有在樂逾後下船的管事,以袖拭汗道:“見過辜先生,勞先生親迎,真是幸甚,哎,幸甚又愧甚!島主不準,我輩也不敢對先生提及,島主此番回來,還帶了……”

卻見樂逾行到他面前,從乳娘懷中将那襁褓一端,遞給他道:“薪池,來看我兒子。”

乳娘懷裏一空,大驚失色,辜薪池責道:“你吓着他了。”樂逾将兒子一塞,那嬰孩恰好醒來,睜着一雙眼睛望向辜薪池,吮了吮嘴唇。辜薪池心生憐惜,交還乳娘,道:“這孩子生得很可愛。”

再美的人在滿月之時都看不出多美,五官還平扁,唯有眼唇顯出幾分輪廓。樂逾聽他所言,這才伸手,那嬰兒幼小,越發顯得他手掌大。樂逾仿佛這才第一次看一番兒子的眉眼,道:“你信不信,他‘母親’本就是我今生所見第一美人。”

乳娘惠娘抱嬰孩下去,樂逾道:“我的鯨鲵堂如何了?”那管事見狀已然退下,辜薪池笑道:“不敢有負所托。知道鯨鲵堂主人一回來,不問舊友,先問鯨鲵堂。也罷,由我帶他去看。”

便只要兩個仆役一前一後打燈,其餘事交由林宣,兩人先向松石園行去。山林間點綴亭榭,廊道幽深,其中一段,石階寬闊卻陡峭。辜薪池今夜等候許久,走到半途已覺體力不支,樂逾轉身伸手扶他,在這一扶之間,仿似半年光景電光石火般閃去,他們不過在島上小龍潭亭內曲水流觞,玩得誤了時辰,夜裏才乘興而歸。

蓬萊島上多有典雅富麗的居處,因初代先祖樂游原留下“舉滅鯨鲵”手書,島主起居之處稱為鯨鲵堂。樂羨魚的鯨鲵堂在枇杷館,自她去後已被樂逾珍而重之封藏,不許人踏足一步。樂逾的鯨鲵堂卻在松石園內,一派狂士隐逸于山林的興味。

推開柴扉,園內灑掃精心。仆役将堂中燈火點明,簾栊潔淨,一塵不染。屏風上盡是狂草,碧玉珠簾後,四面牆上也多挂蓬萊島收集的名家書法。盆景內綠苔尚濕,竟是每日得人照拂。

辜薪池道:“你不在這些時日,好不容易我功德圓滿。眼下完璧奉還,鯨鲵堂主人可還滿意?”樂逾将棋盤一移,靠坐道:“滿意到想向你讨杯酒。”辜薪池見他不拘禮法,心懷一寬,也卸下大氅放在身側,松懈道:“那便唯有‘寒夜客來茶當酒’了。”

辜薪池挽起衣袖烹茶,紅泥小火爐,兩人之間一燈明亮,燭火躍動。樂逾把玩茶杯,道:“你不問我?”

說是三個月,卻離島大半年,歸來鬓邊已生白發。辜薪池細究他身上的淩厲,道:“你不說便是不想說,你不想說,我為何要問。”樂逾道:“我想不說,你就不問,還替我把其他人攔住。”辜薪池一笑,道:“你既然對我都不想說,我怎麽能讓其他人再來問你。”

樂逾看他片刻,道:“其實沒什麽不好問。”辜薪池聽他這樣說,看向火光下樂逾黑發間絲絲白發。有許多話想問,卻不提一個字,只道:“你這次出去,想必經歷了很多辛苦。”

樂逾道:“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想起蕭尚醴的臉,雙眸情恨纏綿,額上海棠般的紅印。在自己臂膀中,肌光如雪,曾擁他入懷,便足以抵消相思之苦。他道:“并無辛苦。”

辜薪池道:“接下來你打算如何?”此番壯士斷腕,南楚海商會的人手全面回撤,是否要增添到其餘三國。而南楚武林,春雨閣顧三公子入主垂拱司,挾天威聯絡各大門派。要不了幾年就會與蓬萊島呈敵對之勢。這深秋當真是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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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逾道:“按兵不動,傳知島上諸位管事,我要閉關。”

月上中天,辜薪池自鯨鲵堂出來,林宣等候在外,樂逾就沒有多送。他身影颀長,一路行出,還在系大氅衣帶。

林宣将乳娘與小公子安頓下,本要調笑辜薪池一句“先生怎麽每次走出門才記起披衣服”,見他神色,不由擔憂道:“先生……”

辜薪池對他笑道:“我沒事。”自袖中抽出一張紙遞去,道:“總算有一件好事,小公子的名字定下了。”蓬萊島樂氏為子女起名都依照心境,樂逾的名字從“渝”至“逾”,便是其母樂羨魚參破情關,自“此情不渝”,到“世間無一物不可逾越”,也自此逾越宗師難關。

及至樂逾,紙折四折,林宣接來展開,果然是樂逾的筆跡,筆意縱橫。取名既然從水,那紙上就赫然一個“濡”字。

辜薪池想起樂逾方才說過,若有女兒,取名樂如,既然是兒子,便取名樂濡。林宣擡眼,兩人心頭浮起同一句話。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而此時千裏之外,錦京城內,楚宮裏宴席不斷。數月前太子加冠大婚,楚帝年五十四,二立太子後身體忽地不再康健,時常抱病,索性降下旨意,許太子臨朝聽政,掌監國之權。他雖下罪己诏,卻不曾停修宮殿,如今太安宮竣工,自攜容妃移居過去,日日歌舞飲宴。

今日朝會,又是太子奉旨聽政。因邊關來奏,太子下朝後便去太安宮觐見。楚帝移居太安宮後太子得賜理政,皇位誰屬已經分明了,蕭尚醴朝事繁忙,愈發少見容妃。

太子妃田彌彌日日來向容妃請安,說是太子殿下萬事皆好。容妃情知他操勞,在歌舞中将雙目望向他,生怕幼子有一絲一毫的憔悴。萬幸蕭尚醴與她一般,再事事辛苦,再備受折磨,都不損傷顏色。容顏與額間深紅錦帶相映,掌權之後,更添一種山頂雪一般的高華。

她望着蕭尚醴,悲欣交集,卻不得在楚帝前說一個字。只五指裹在絲帕中,朝蕭尚醴輕壓。

蕭尚醴目中現出安撫神色,在楚帝面前,禀過事便辭去。容妃目送他背影帶東宮侍臣走出,殿內歌舞靡麗,她坐在上首卻如在一片修羅血池中,聽身側楚帝沉沉道:“他已長大了,寡人把江山都交與了你的兒子,你還有什麽好怕。”

蕭尚醴萬般念頭沉浮,一時是邊關之事,結盟東吳攻西越一事已不遠了,大将軍呂洪擁兵自重,迫朝廷一再容讓;一時又是母親,伴君如伴虎;再一時是高锷把持朝事,需倚重這老臣,寵愛他的孫女;又一時是垂拱司,如何步步收攏江湖勢力;唯獨不敢想樂逾。

蕭尚醴坐在辇車上,閉目反複思量,下辇時竟已頭疼漲裂。田彌彌在東宮前相迎,見他面色蒼白,便不動聲色見禮,與他攜手入內。

田彌彌對他畢竟無多少心疼,蕭尚醴見她似有言待說,也不多話,只揮手令左右退下,道:“太子妃……不必踟蹰,直言。”

他仍按着額角,卻竭力正坐,不失一點儀态。田彌彌輕嘆一聲,斂笑道:“今日是十五,妾身去殿下昔日的靜城王府,不曾想竟遇上一件趣事。”

蕭尚醴道:“哦?”田彌彌語意如一把小小的鈎子,道:“妾身才到靜城王府外,竟有一匹馬奔出,驚了妾身的儀仗。”

她是寧揚素的女兒,豈會被區區一匹馬驚到。蕭尚醴看她不語,她續道:“馬上有人,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看似橫沖直撞,搶在被侍衛按下之前下馬請罪,求妾身将他引薦給殿下。”

蕭尚醴平淡道:“他是什麽人?”田彌彌道:“殿下記得福王太傅魯行致?這少年叫方壽年,祖父本為偏将,戰敗獲罪,家眷淪為罪奴,被賣到魯府。魯氏附逆斬三族,他訓馬訓得好,便入了王府驷馬司。”

蕭尚醴道:“你認為他值得孤一見?”田彌彌對上他一雙美目,兩人眼中都是星火一閃,她輕聲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他有幾句話倒值得殿下一聽。”

那罪奴方壽年束手就擒,被鎖在東宮文華殿後僻靜處。太子與太子妃屈尊去看,那裏一串囚着四個少年,全是罪奴,其中三人幫那方壽年引開馬廄仆役,才放得馬出來。

方壽年雖有十三、四歲,又是打頭主使的,卻比同齡人瘦小,臉頰尖削如同只有十一、二歲。滿臉青腫血跡,一身布衣上散出一種馬汗味。

見到蕭尚醴,其餘少年懵然慌張,他卻掙紮着咚咚叩首不止,道:“殿下在上,求殿下大恩大德,準我等從軍!”

罪奴出身要搏前途唯有從軍,蕭尚醴吩咐道:“沖撞太子妃,按例當杖殺。孤念你等年幼,處鞭刑二十。”

方壽年愣了一愣,竟如一只幼獸雙手死死抓住蕭尚醴靴子,被侍衛拖開,仍撞地求道:“殿下英明,殿下仁德,我願意領罰,求殿下準我投軍!我一定為殿下——”

他被侍衛将頭臉按在地上,蕭尚醴止步道:“你能為孤做什麽?一群小童,尚不足以為一人敵。”他卻在侍衛手下咬牙道:“我現在不能為一人敵、五人敵,将來卻能為十萬人敵、百萬人敵!殿下明鑒!”

蕭尚醴聽而不聞,田彌彌知他心意,忽地一笑,對侍衛首領道:“他們畢竟還小,小懲大誡,不要打死。”

行至文華殿外園林內,果然見蕭尚醴在等她。田彌彌含笑施禮道:“妾身不分輕重,以小事煩擾殿下,請殿下恕罪。”她看蕭尚醴神色,又道:“今日是十五,雖說初一、十五殿下該留在妾身處,但妾身今日識人不清,觸怒了殿下,殿下是要去陪高妹妹嗎?”

蕭尚醴道:“你倒是很看重她。”田彌彌笑道:“殿下看重誰,我自然也看重誰。”蕭尚醴道:“大将軍呂洪欲将侄女獻給孤,孤已經應下。讓她們去争,多向你兄長去信哭訴,要吳國做你的憑仗。你知道該怎麽做。”

蕭尚醴要養精蓄銳,她也要忍。上有楚帝,外有他國,朝中尚有手握重權的老臣大将。田彌彌輕巧行禮,道:“妾身明白。”

不多時,太子妃觸怒太子殿下一事暗地裏傳開,太子與高氏用膳。舒寧殿內,田彌彌賜聶飛鸾同席而食,笑吟吟望她桃花似的臉,鞋尖在席下探去。

聶飛鸾如今常在她身側陪伴,只是尚無女官職銜。被她作弄一通,好容易有人來問那罪奴沖撞太子妃一事如何處理,田彌彌略一沉吟,道:“此事是靜城王府總管失職,自驷馬司仆役到王府管事,全罰俸三個月。”

聶飛鸾訝然看她,待人退下,田彌彌挽她手道:“姐姐是不喜我的處置?”聶飛鸾對她全沒脾氣,只嘆道:“我還以為你頗欣賞那孩子。一旦罰俸,王府上下有人記恨他,他的日子就難過了。”田彌彌道:“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姐姐別看我與太子殿下多金枝玉葉,尚且要忍。身為罪奴卻一心拼一個前程,怎麽能不忍。那孩子年紀太小,鋒芒太盛,若是學不會忍耐,太子殿下以他為劍,反而會傷了自己的手。”

聶飛鸾擔憂道:“但不管不顧,他若沒能熬過去?”田彌彌輕輕握住她的手,十指如玉,腕上金環玉環,目中卻隐隐顯出宮廷養不出的果決,道:“姐姐沒聽見他今天說了什麽。要是連一些欺辱折磨都熬不過,就不該說那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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