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雪色連天,雲生結海樓內燃着暖爐。日光照在桌上,紙是澄光宣,墨也是松煙墨,一個英俊沉穩的男人正坐懸腕。辜薪池寫下幾行,一股寒香自身後襲來,一枝臘梅探到眼前,撩了一撩,花枝抖動,一個醇厚男聲不疾不徐道:“琴詩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時最憶君。”

樂逾站在窗邊,将幾枝折來的長而勁的臘梅遞給他。踏雪折梅,歸來相贈,仍是一身黑衣,戾氣沒有完全消解,卻終于有了幾分離島前的樣子。

辜薪池雖然不習武功,也看慣各家秘籍,“道”之一字,到高深處,文武都是相通的。他見樂逾帶幾分笑,也展開笑意道:“我該不該說恭喜?”

樂逾在他身邊坐下,道:“留着你的恭喜,我離宗師尚有一線之隔。”依他現在的修為,那一線悟不悟得到,幾時悟得到,全憑天意。瑤光姬比他早一步到小宗師頂峰,也是至今未能突破。

他要成宗師的劫是情劫,不知瑤光姬修的是無情之道,又将遇什麽劫。閉關一場,能做到暫時不去思念心中的美人,暫壓心魔,已是萬幸。樂逾看辜薪池親手将梅枝插入一只雪白大梅瓶,道:“我閉關了多久?”

辜薪池道:“一年零三個月。”樂逾見窗外雪景,道:“我還以為只有三個月。”辜薪池看着他,喟嘆道:“令公子的抓周宴可都已經辦過了。”

蓬萊島樂氏一向看重子女,從未有過這樣子女還在襁褓中而父母不聞不問之事。可樂逾這回閉關是心魔所累,不克制心魔就只能走火入魔。樂逾只道:“有你在,我很放心。”他必然有情非得已處,辜薪池知道,放好梅花,便招來個書童,溫聲道:“去請小公子的乳娘帶小公子來,路上冷,小心雪。”

不多時,一個侍女打傘,乳娘惠娘彎腰牽一個穿小狐裘的孩子走來。遠看就是雪白毛茸的一團,走路時握着乳娘的手,腿擡得高,一蹦一跳,露出一雙綴明珠的小白靴,鞋上沾幾星雪。卻是乳娘抱他一路,到雲生結海樓前才讓他走幾步給父親看。

室內坐着幾個人,乳娘要向他指明父親,卻被辜薪池壓下。小公子歪頭看看,睜大一雙眼,向樂逾撲去,抱住他的腿,叫道:“父親!”又仰望辜薪池,一知半解道:“先生!”

那乳娘見狀乞求地望向辜薪池,辜薪池上前垂手摸孩童頭頂,溫柔道:“這就是父子天性。”乳娘忙道:“小公子比別的孩子聰明,別的孩子一歲半不到,頂多會叫爹爹、媽媽,小公子可是連蝴蝶、鹦鹉都會叫了。”

樂逾撫他頭頂,卻不知一歲半的孩童是否應該如此,烏發細軟早已過肩,兩鬓鴉黑如雀羽的絨毛,額發松散覆在眉上。眉不淡不雜,形貌稚嫩,眉形卻已見姣好,雙目顧盼之間漂亮已極。樂逾皺眉,但覺一陣心痛,那天下第一的美人含情含恨的臉又現在眼前,眉目漸漸與這孩童重合。

那不應憶起的美人孩童時是否也是這樣?樂逾輕而易舉将這孩童穩穩舉起,卻見他“呀呀”發聲,手裏攥着一件物事。樂逾抱他在膝上,自他手中拿出那物事,辜薪池随他看去,微微一笑。

卻是一只四個齒的小插簪,白玉琢的簪身,頂上卧一只白蛾子,兩個翅膀是雪白的兔毛球,金絲細刻為彎彎的雙須,若插在發髻上,該是步步晃動。蛾兒雪柳黃金縷,那是元宵佳節女子看燈會時戴的飾物,亦是樂逾母親的遺物。她離島一趟,帶回幾樣物件,不知是在何處與何人看過一場元宵燈會,又簪過這精巧可愛的蛾兒。

樂逾對母親舊物很是看重,辜薪池明白他的思母之情,在他身邊勸道:“夫人的物件你不許人動,但抓周歷代島主的東西都要放一兩樣,我就做了這個主。”乳娘也道:“小公子自抓周就把這簪子握在手裏,誰搶都要哭鬧。”

樂逾終于哂笑,道:“你做主自然很好。”将插簪放回幼子手裏,道:“他與他祖母有緣。”又問道:“還沒有乳名?”

這位小公子在蓬萊島上是個寶貝,乳娘也是小公子小公子地叫。小公子在父親膝上爬來攀去,聽人談論,也擡起頭,茫然望乳娘,望父親,又望先生,抓住了父親的衣服。乳娘答道沒有,樂逾看辜薪池一眼,卻見對方一派君子姿态,不是辜薪池指點,這孩子一抓就抓到祖母的舊物,當真聰明,便端起兒子遞回給乳娘,道:“乳名就叫‘小蛾’。”

Advertisement

辜薪池忍俊不禁,這孩子生得美貌,再起個女兒家似的乳名,長大了想必有難為情的時候。

樂濡抓住乳娘衣袖,念着“惠娘”投入她懷中,乳娘卻代小公子焦急,小公子的親娘生下小公子就去了,連個名份都不曾定下。如今小公子是島主的獨子,受盡萬般寵愛,若是來日島主續弦,與新夫人再有子女,小公子的處境該多艱難。如是想着,又抱緊懷中幼童。

卻聽樂逾道:“他周歲時我不在,到兩歲生辰,我會替他補辦一場。”

乳娘帶樂濡下去,雲生結海樓外廊道上遠遠有人走來,披着與島上其餘校書郎一色的鬥篷,卻身姿秀颀,肩背柔韌,雖是男子卻有幾分綽約,一看既知是林宣。

他手上拎一只食盒,樂逾站在窗邊抱臂,只待看他盒中裝來什麽點心吃食。那漆盒蓋開啓,其中竟是絨布裹着的一壺一盅。壺中倒出參湯,恰好裝滿七成。

林宣道:“若是早知島主出關,我該再暖一壺酒帶上。”樂逾坐在一旁巋然不動,目光掃向辜薪池,又掃向林宣。

林宣送參湯,辜薪池不肯喝,林宣才會專挑他出關時送來,使辜薪池不能當着他拂學生顏面。這二人之間種種不應有的情愫,他們不點破,樂逾也懶得管。辜薪池禮貌道:“多謝。”林宣的湯藥永遠算好了,在恰還溫熱時送上。

樂逾出聲道:“這一年半內局勢如何?”辜薪池還在服藥,林宣謙遜柔和道:“說來話長,但正如先生所言,總不辜負風起雲湧四個字。”

樂逾道:“你來說。”林宣道:“島主決意舍棄南楚,海商會的管事都已撤出,明面上生意的店鋪地契都交予南楚朝廷,外人不知的産業也在兩年間賣出九成,僅有一成不好出手,依晚輩看來,為長遠計也可不出手。”

樂逾看向辜薪池,卻見辜薪池點頭,這是他的意思。林宣謹慎道:“江湖之中,春雨閣顧三公子手段如何,我不說島主也心裏有數。如今形勢,江南半壁已歸附垂拱司,唯有嘉陵霹靂堂雷撼龍,雖不願屈身事君,又難當天子之勢,不平亦不鳴,與垂拱司貌合神離,勉力支撐罷了。”

樂逾指林宣對辜薪池道:“他縱談江湖事,頗有你當年的影子。”辜薪池昔年初掌《蓬萊月聞》如椽之筆,寫過幾樁江湖中無人敢寫之事,有“文心劍膽”之譽。

如今江湖衰敗已成大勢所趨,中原各國都将抑制江湖豪強,各國自朝廷至江湖都在翹首觀望。南楚武林目睹春雨閣顧三公子奉上百年基業,親身為天子效力,但不效力又能如何?江南武林如一棵樹幹已死的巨樹,枝葉猶存,卻擋了天子的道。這樣多江湖人總要有一個去處,由春雨閣主人親手收編,移種別處,至少能盡力保全江湖人物,不要損傷江南武林的根基。

千萬張口齊齊噤聲,《武林志》《江湖快報》也一字不提,一年半內便有百餘個大小門派在這沉默中投靠垂拱司。唯有《蓬萊月聞》絲毫不避談此事。

在江南武林,人人稱霹靂堂雷乾一聲雷老爺子,他名乾,自號撼龍。若以江湖輩分論,他的師父與樂逾祖父平輩,他應當與樂逾之母平輩,但他比樂羨魚年長二十餘歲,自然看不起蓬萊島一個乳臭未幹的毛丫頭,遑論樂逾這生父不明的小子。

辜薪池道:“兩個月前,顧三公子再度下帖,請霹靂堂雷老爺子共議大事。雷撼龍卻喝得爛醉,發起酒瘋,扯顧三公子質問,他號‘撼龍’可是犯了忌諱,對當今天子大不敬,該不該問罪量刑。”

雷撼龍與顧三已勢成水火,卻仍要設宴一桌吃飯。雷撼龍發瘋賣狂,看似墜了顧三公子面子,卻是外強中幹,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樂逾一時無言,卻又忽然大笑,也不知該痛還是該笑。顧三背後是蕭尚醴。那大楚太子養在深宮寵妃膝下十六年,一朝現于人前,不到兩年,尚未登基繼位,在朝政上養精蓄銳,鋒芒所指,竟先逼得江湖動蕩。

林宣見他驟然大笑,也是訝異,樂逾道:“南楚朝局如何?”林宣鎮定心神,道:“有一件宮闱秘事難保真假,說是容妃日日為太子擔憂,驚懼過度,大病一場。楚帝險些賜死太醫,為解容妃心病,有意立太子為監國太子,此後如太上皇一般安閑度日,将軍國大事悉數交予太子。”

樂逾道:“軍國大事?”林宣道:“南楚與東吳共同攻越已成定局,今秋借故向并州調動了糧草,大戰就在今明年間,據說西越君臣已在商議求和事宜。”

西越有狂花居士沈淮海那位宗師在,雖說宗師都被宗師之約束住手腳,不得出手相助,卻也不會坐視西越亡國。南楚東吳雖然勢強,也要忌憚宗師之威,在西越宗師離世以前,只能逼迫西越割城池,獻財帛。

林宣沉吟道:“還有一件事……”他道:“梁城新建了一支水軍,不知是不是,意在蓬萊。”樂逾道:“不必不知了,意就在蓬萊。”他起身向外走,道:“替我廣發請帖,不能漏了霹靂堂,烏蘭郁也邀上。拟于犬子生辰,聊備菲酌,敬迓贲臨。”

值此江湖多風雨之際,蓬萊島主廣邀賓客。他既能邀賓客,便是出關了。江湖皆已知曉兩年前與瑤光姬論劍的“淩淵”是蓬萊島主樂逾,年十四便殺天山蠱王,有了小宗師修為。

若天下小宗師是一群馬,瑤光姬與他當仁不讓應為首。可現下瑤光姬在論劍後奉北漢國師法旨,面壁思過,蓬萊島主雖然出關,卻也無從得知修為突破到哪一步。江湖之中流言紛紛,竟有人暗暗猜測,莫非蓬萊島又出了一位宗師。

顧三自不能讓他占盡風頭,樂逾十二月末出關,三月便傳出消息,說是春雨閣主顧三公子的夫人“惜雨刀”顧藤衣早已登上小宗師境界。

陽春三月,草長莺飛。蓬萊島上文人多,三月有踏春,四月有游春。選取島上松間有流水處,鋪設坐氈錦障,好似林下山人。諸人攜帶杯盞點心,飲酒者曲水流觞取樂,愛茶者舀清泉烹茶。

臨溪的一塊大石上,刻出一張棋盤,林宣落下一枚棋子。卻是昨日與辜薪池下棋,中盤投子認輸,此時複局推敲。

蓬萊島上有若幹孩童,因此設了學堂。飽學之士既多,就不必從外請講師。幾位校書郎輪流授課,每逢旬日辜薪池去講學。“踏春”“游春”之日學童都要守禮儀侍奉師長,管事們便請辜薪池去。幼童才開蒙,先講《詩》,不學《詩》,無以言。童子們以《詩》中不解之處提問,師長們也含笑點撥,林溪兩岸處處是吟詠問答之聲。

樂逾道:“你天生聰敏,不愧是‘神童’,只是下過棋的人太少,棋力難有大進益。”林宣卻只低頭微笑,道:“謝島主賜教。”

樂逾見他神色慧黠,這才悟到,笑罵道:“你這小子。”林宣與辜薪池數月前的争執早已過去,相處如常。林宣的棋本就是為陪侍他那位先生下棋學的,當然只需鑽研一個人的棋路,何必到處尋覓對手,精修棋藝。

林宣見他難得開懷,便又道:“還有一件喜事,島主可還記得蕪城遇到的伍世兄?”就是那個骰子不離身,練字不間斷的野店客棧賬房。樂逾了然道:“我借用過他名字。”

林宣打趣道:“能以随便一文錢為信物的,除島主外不做第二人設想。那位伍兄确有不凡之處,自淛州護杜管事歸來,又只身涉險,回淛州為杜管事變賣産業,所得錢財一分也沒有私藏。杜管事看中他人品才幹,将他招為東床。”這就是為何林宣要稱他一聲世兄。

樂逾道:“我記得你出島歷練時,杜管事也對你頗為看中。”林宣卻只輕聲道:“我的心意島主并非不知。”

樂逾道:“你與薪池皆是行為端方的君子。”難就難在此處。林宣卻澀然道:“先生才能稱一句端方君子。”他自嘲笑道:“我的生父罪大惡極,不配為人。能有今日,全賴先生救我,教我。及到我稍有所成,有些微長處,便不遺餘力地将我引薦給諸多名家,因此博得‘神童’虛名……”

往昔種種歷歷在目,林宣輕嘆道:“先生待我如師父,如兄長,全無私心。我不該對他有這樣的心思。有這樣的心思已經是錯,絕不敢錯上加錯,以我的苦痛去勉強他,讓他有任何為難之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