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辜薪池自溪邊走來,石畔樂逾喝過幾杯,離酒醉差得遠,正扶石看棋盤。他與林宣都席地而坐,一個恭謹,一個随意,一柄新寫的折扇随手扔在巨石面上,草書筆勢奇崛,卻是十個字:好僻誰相似,從狂我自安。
林宣滿腹溫柔與辛酸,見他來還怕被他看穿,便笑道:“先生有事和島主相商?我為先生烹茶去。”樂逾好整以暇,辜薪池席地正坐,神态自若道:“我方才,看見惠娘在溪邊落淚。”她是樂濡的乳娘,便是抱着樂濡在溪邊拭淚。那漂亮幼童不明所以,咬字道“惠娘不哭”,提起雪白衣袖仔細為她擦,又摟住她的頸子在腮邊親一大口。
辜薪池憐惜道:“濡兒是個好孩子。”樂逾道:“我卻不是個好父親。”他出關三個月,見兒子不足十次,樂濡年紀稚嫩,不會委屈,乳娘是替他委屈。
辜薪池露出一點關切,笑道:“阿逾,我敢擔保,你這父親當得也不會太差。”
錦京,七月,東宮內繁華似錦,恰似監國太子的聲勢。夏木清蔭處,蟬鳴裏時不時一聲莺啼。臨水的水殿檀木闌幹全被濃蔭覆蓋,水面綠波細紋,錦鯉嬉游。
殿內隔扇碧紗透出清涼,高足落地銅盤盛了消夏的冰雪,剛鑿出的大塊堅冰堆成尖,猶如一座散發寒意的冰山。
殿內席分賓主,顧三一身白衣坐在下首。上首一位鬓簪步搖,隔簾相對的盛裝麗人,兩人皆是眉眼間一派聰慧靈秀。坐主位的正是代太子待客的太子妃田彌彌。
觐見太子帶一位小宗師有威逼之嫌,顧三只帶蘇辭随侍,那藍裙雲錦的女子跪坐在他身後,因她修為最高,聽得一陣足音自水波上的廊道遠遠傳來。
太子服飾緋紅,監國太子在袍服外再加一重紗罩衣,腰系玉帶。朱衣本該是極熱,他肌膚卻與腰間玉板一色。紅白交映,不生一點汗意。
殿內為消暑熱擺了兩座銅盤冰堆,冰中混入薄荷香片,取冰涼醒腦的功效。他入殿時,那滴滴冰雪消融之聲忽地清楚了,暑氣頓時消散,令人覺得這太子殿下如白玉冰山,額上紅痕又被壓嵌珠寶的绫帶遮掩。
田彌彌斂衽告辭,蘇辭也退至殿外,蕭尚醴與顧三議事。垂拱司既收納那麽多江湖人,總要讓他們物盡其用,蕭尚醴自一年前便示意顧三暗中以這些人監察重臣,終有一日,要擴及百官。
議過垂拱司,蕭尚醴道:“梁城水軍現狀怎樣?”顧三只含笑道:“就在下所知,訓練倒是十分勤謹。”
南楚本來就有水軍,只是擅長江河中作戰,不擅長海戰。顧三暗道,這位太子殿下貌若桃李,卻是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的性情。他設水軍,是容不下蓬萊。
顧三既然心寒,對蕭尚醴比當年江上營救靜城王時忌憚多了,對答愈發深思熟慮,兩下往來卻是談笑如春。蕭尚醴卻道:“顧卿以為,梁城水軍可否攻破蓬萊島?”
顧三早已認定,世間不會有一個有才略的君主容得下無君無父的蓬萊島。蕭尚醴對樂逾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思,以至于在密室中被樂逾……所辱,不定被弄成何等不堪的姿态,都不至于要他的命。但權位之前,有什麽私情。若樂逾危及大楚的基業,蕭尚醴難道還會留他一命嗎?蓬萊島如今越發地與君父為敵,還沒有被屠島,無非是因遠在海上,蕭尚醴一時鞭長莫及罷了。
顧三道:“如今盛夏,海面風向難辨,在下以為暫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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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尚醴道:“那麽十月,何如?”他柔聲道:“孤聽聞蓬萊島主為其子生辰廣發請帖,畢竟相識一場,顧卿可否為孤送樂小公子一份薄禮?”
顧三去後,水殿裏再無一人。蕭尚醴倚在憑幾上,這才顯露出一點疲态。如一枝鎮日開放,逼得人不敢直視,到深夜方才在花叢中幽幽寂寞的紅花。
田彌彌擡指令侍女噤聲,徐步入內。蕭尚醴猛然睜目,尖銳地掃來,目光猶如千萬利箭,田彌彌心頭乍驚,卻和聲笑道:“殿下,是臣妾。”
蕭尚醴看清是她,警惕也未全消,只閉眼淡淡道:“是你。”他一頓道:“孤記得你從前不以‘臣妾’自居。”
田彌彌一怔,她以往只在外人面前稱一聲“臣妾”,如今卻在四下無人時也這樣自稱。她從容道:“‘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殿下威儀日盛,臣妾不敢不恪守禮儀。”
蕭尚醴只道:“聽來太子妃近日在讀《荀子》。”《荀子》是帝王之術,她是越發能忍了。她與蕭尚醴雖為盟友,卻更是賓主,她是賓,蕭尚醴為主。寧揚素至死高潔,她卻是外圓內方,識時務者為俊傑。當年更夜園中率秦州十三騎奔救,慷慨清歌,在群敵前歃血為盟的豪情意氣漸漸看不見,楚國太子妃仿佛真安然于做一賢婦。畢竟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這一兩年間,蕭尚醴好像大夢初醒,本性顯露,竟是個要乾綱獨攬,不許人違逆的。
蕭尚醴也念及當年結盟的情景,田彌彌與他同舟共濟,已是他宮廷中除母親外最信賴的人。他有幾分倦意道:“父皇的千秋節,東宮敬獻的賀禮表演可籌辦妥當了?”
楚帝今年将滿六十,本就應大辦,楚帝加封蕭尚醴為監國太子,蕭尚醴便攜文武百官齊上賀表,請将楚帝的千秋節與“朝歲”“祭宗廟”并列,普天同慶,楚帝大悅,便改新建來頤養天年的太安宮中輝萼殿為聖壽輝萼殿,在楚帝生賀之日于此大宴朝臣。
田彌彌笑道:“殿下自淛州帶回江晚塵江娘子,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輝萼殿邊暢雲臺已準備好了,五個月後,由她登高獻藝,必不使君父失望。”
蕭尚醴沉默一陣,才問道:“你今晨去侍疾,母妃‘病情’如何?”田彌彌嘆道:“已大安了,再數日就可受諸命婦觐見。”
所謂容妃為太子憂心以致大病,險些香消玉殒是真,大病卻是假。楚帝自蕭尚醴奪權,封太子後就對他疏遠,更不準他常伴在容妃身側。
容妃思念幼子,夜間與楚帝同床共枕,卻夢中泣淚呼喚,那驚懼之态觸怒楚帝。寡人已将天下給了你的兒子,你竟仍視寡人如洪水猛獸!怒難自遏,面色鐵青地扼住容妃咽喉,容妃睡夢中滾落床榻,烏發覆面,發色漆光可鑒,越發顯得她肌骨孱弱,垂死掙紮,若非季女官與一衆宮人多年來感激她仁慈,不顧生死,入寝殿匍匐求拜,容妃已氣絕而亡。
楚帝以容妃急病之名夜傳太醫,季女官心知蕭尚醴會聞知此事,情急慌亂之間,夤夜差遣太監出宮,傳話太子,“母安,勿求見,萬不可與君父生間隙”。那一夜蕭尚醴披衣而起,獨對燭火,既無睡意,也不哭泣。如一尊燈火下的玉人,命人連夜起草奏疏,次日呈上,請母妃安而已。
東宮燈火通明,田彌彌令內眷妃嫔悉數為容妃祈福,想安慰蕭尚醴卻又無話可說。蕭尚醴的聲勢都是楚帝給的,一日未登基,一日不能安,離那皇位越近,越要謹言慎行。她又想起她的母親,禁锢在深宮之內,辟宮另居,皇後亦對她禮敬三分又如何。其中辛酸苦痛,怎能言喻。
楚帝對容妃多年來看似盛寵冠于後宮,若非她是周室帝女,早已冊為繼後。可卻也是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心竅被迷,既欲其生,又欲其死。蕭尚醴年紀幼小時還有幾分收斂,待他逐漸長大,已在不解為何母妃有時侍寝後會卧病。如今蕭尚醴漸漸掌握權柄,楚帝對他再不似從前憐愛,便懶于遮掩,愈演愈烈。
田彌彌安撫道:“殿下,臣妾明日晨起會去太安宮求見,設法為母妃侍疾。”蕭尚醴卻如已下決心,語調平平,對她道:“你我究竟是幸還是不幸,生在無情無義帝王家。”
九月二十六日,蓬萊島樂島主為其子開壽宴,在垂拱司聲威之下,江南武林竟無一人來,有名有姓之人倒也不開罪蓬萊島,只道是蓬萊島主有望成為宗師,人不至,禮卻厚。唯有霹靂堂雷撼龍收貼冷笑一聲,當場對燈燒了,罵道:“難不成老子要去給他兒子拜壽!”
及至壽宴當日,到來者唯海商而已。樂逾早知敢來者無幾人,宴席并未設在蓬萊島上,而是将數艘高三四層的華麗樓船以木橋相連,一同飄于蓬萊島外的海水上。島外雲霧百年不散,樓臺隐約,雕梁畫棟,如懸如浮。
烏蘭郁帶領船隊前來,為首一艘上,一個蘭納女子年若二十一、二,膚色如蜜,肌膚光潔,黑發盤起,頭戴金冠。那冠的手藝迥然與中原相異,鑲嵌有數百顆五色寶石,細巧瑰麗。
這還不算,她穿紫羅寬袖短衣,腰下豔麗長裙,上衣下裙以金絲寶石的紐帶相連,一身金器,卻沒能壓住眉眼風情,真是中原女子中少見的顧盼飛揚。此時站在船頭,擡起手來,一身叮鈴細響,喜道:“這是海市蜃樓,還是仙宮樓閣?”
她說的是圓滑靈巧的蘭納話,烏蘭郁卻攔住她,以漢話道:“這是蓬萊島的主人來迎接我們了,我帶你來就為這件事,他可不是你見了就無趣的中原男子。”
烏蘭郁的船隊與那幾艘連成樓苑的大船越離越近,樓船之間彎彎的木橋宛若一道道拱門,最大的拱門上,站着一位隽雅秀美的青年。林宣不願辜薪池吹風,自領了迎客之責,此時微笑低頭吩咐船工,在商隊的頭船與蓬萊島樓船間搭設木板。
木板未搭,商船上卻傳來一陣舞樂吹奏聲。那聲音非簫非笛非埙,僅得五音,悠揚高逸。船上本在奏絲竹,聞聽此曲,奏樂之人的手口都停住了。一個個倚門倚窗聽着,那曲聲先悠悠數聲引人心神,而後鼓聲一響,那曲聲驟然一轉,熱烈激昂。
蓬萊島船上衆人皆笑,觥籌交錯,那蕪城的賬房先生伍財也來拜賀。兩年不見,愈發器宇軒昂。已改名“道之”,取“君子愛財,以其道而得之”。樂逾道:“我先前與薪池說你骰子不離身,這回怎麽不見?”
伍道之感慨一笑,道:“不敢瞞島主,此生最大的一場豪賭我已經贏了。”當年拿一枚銅錢毅然上路,賭的就是富貴險中求,前途未蔔,昏天黑地已能拿來做笑談。辜薪池溫和勸勉他,卻聞船外幾聲散音。艙內驟然一靜,諸校書交頭接耳,皆疑道“這是什麽”“韓老博聞強識,或許知之”“辜先生知曉麽”,竟無一人能解。樂逾正飲酒自娛,聞曲坐起,以目視辜薪池,辜薪池卻對他笑而搖頭。樂濡也在乳娘懷抱中伸手虛抓,十分有趣。
樂逾道:“諸位随我迎佳客。”邁出廳去,厚毯履之無聲,海風中見得烏蘭郁一身紫袍,已下船來,身後仆役十數人束手而立,頭船上另有一群蘭納打扮的女婢,拍鼓搖鈴伴那曲聲,吹奏之人卻總不現身。
林宣見辜薪池也行出,忙向他走去,又招人取來披風。恰在此時,曲聲忽停,那商船上四個婢女滾開五彩團花的斑斓地毯,三聲鼓響,一個金冠錦靴的女子含笑走出,腰間系着金鈴,手中抓一只黑角,徑直對樂逾朗聲道:“樂島主,你們一定想看我的樂器。”
她那雙俏目投在樂逾身上一轉,自得道:“你們說得出我的樂器是什麽,我就給你們看。”雖只得一瞥,場中多有人看出她手中黑角上端尖利,稍往前彎,側有竹絲紋,底有粟紋,是犀牛角。樂逾道:“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是姑娘自己的樂器。”
她愕然道:“你怎麽知道?”樂逾道:“蓬萊島上無人知道來歷,姑娘的樂器就一定不曾存在世上。”她撲哧一笑,撫犀牛角,又将那角扔給樂逾,道:“那就給你看!”樂逾一手抓住,她正色道:“我喜歡樂器,我有一間大屋子,有好多種有人懂沒人懂的樂器,太多啦——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件,但我都會用。有幾樣樂器,他們說中原人用得也很好,我不相信,所以我就來了。我願意把這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樂器送給你的小兒子,只要你們讓我弄清楚中原人用樂器好在哪裏。”
樂逾回看道:“諸位可願應這賭約?”有幾個素善樂器的欣然颔首,那女子拍掌,婢女送上一把紅木琵琶,象牙為頭,捍撥上是騎象而歌圖。她坐在坐榻上,脫了寶石寬镯,閉目抱彈。當世以為琵琶适宜男子彈,一則好琵琶皆重,二則女子橫抱彈來,姿态不雅,她卻落落撥弦,只彈《蘇摩遮》,如激水潑雨,灑脫可喜。
樂逾聽來竟不遜當年江上,盧氏千金對寒江鐵鏈而彈《夜半樂》。一曲罷,林宣笑道:“我雖不及這位姑娘,但想試庫中一只琵琶已久,今日小公子生辰,島主何妨成全了我?”
下仆開庫取來一只紫檀螺钿琵琶,撥子上是木畫又嵌貝的圍獵野鴨圖,兩方各在船上,隔一段海水奏樂。那女子初聞琵琶聲多攏撚技法,如咽如訴,不過是一曲《六幺》,不以為然,過了一晌忽“咦”了一聲,側頭凝神聆聽。
島上有能者衆多,見一個海外小國的女子願意一一領教中原人奏樂的技藝,個個飽含興致。就将坐席改設在船外,酒水如流水般送上,仆役來往換取兩三樣樂器,小公子聞聽這樂聲一時一變,也在乳娘懷中睜大雙眼朝那一身燦爛的蘭納女子張望。
忽而一個小僮咽口水,林宣彎腰讓他在耳邊私語。他臉色微變,若無其事走去樂逾身側,樂逾端酒向辜薪池舉杯,因那蘭納女子的婢女已捧出一只琴盒,又端來一盆香花熱水讓她浸手。
焚香淨手便是要操琴,士無故不撤琴瑟,她非漢人,又是女子,竟自稱擅長操琴,諸人見她姿态,已是肅然起敬。樂逾敬辜薪池就是此意,論琴中雅樂,中正平和,首推辜薪池。他端着酒杯未飲,林宣對他低語,樂逾雙目一壓,抓住林宣手臂起身道:“諸位盡興,我要出去散散酒氣。”
他只攜颀颀,上一艘載酒的小船,兩個船夫聽他吩咐開船。霧氣有百餘裏,外人至此常在霧中迷失。蓬萊島設船宴在霧氣外圍,又兼船夫谙熟路勁,不多時便乘風破霧。
海面遠處五個黑點,赫然是黑壓壓五艘戰船。帆上一個“楚”字,見得那霧中脫出的小船便分散五方包圍而來。船夫駭得手足發抖,嗫喏道:“島主……”
樂逾一推道:“進艙。”便就在艙門緊閉時分,那幾艘水軍戰船與他隔得尚遠,軍士已不顧箭能不能射到,齊齊放箭。借風勢一邊放箭一邊向他駛來,力求将這船上人遠處射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