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誰料那箭矢還沒有碰到船,樂逾已一躍而起,這一躍便躍出幾丈,宛如踏在浪上。颀颀出鞘,劍氣吹毛斷發,待他登上甲板,戰船上已傷了一片人。
戰船上将士高呼:“放箭,放箭,他上了船還怕射不死他嗎!”軍士齊齊持弓仰天,可搭弓放箭也需一息工夫,卻在那一息之間,手起劍落,一只桅杆被颀颀一劍斬斷。巨大的風帆從天而落,将半船弓箭手密不透風地壓住。船上頓時驚叫不斷,撲撲數聲,卻是幾十人墜落海中。
其餘四船見狀立即調轉船頭,對準這船,将領尚能鎮定,喝令道:“換火箭!”軍士早已備好火箭,一時間萬箭齊發。
須知那火箭箭尖上澆油點火,一旦沾到便滿身起火。梁城水軍竟連自己的戰船都不要,背水一戰,朝着樂逾所在戰船放火箭。船上軍士不少不慎被火箭誤傷,薄甲下的棉布熊熊燃燒,忍痛勉力滾進海裏,向那四艘船掙紮游去。
黑煙火光之中,樂逾向那為首的戰船看去,卻見将領身邊赫然站着一個藍裙雲錦的女子,高髻廣袖,在衆軍士中容色平靜,便是與樂逾兩年前在錦京有過一面之緣,顧三手下春雨閣天部如今的主事,“五弦琴”蘇辭,火箭一策也是她方才在那将領耳邊指點。
卻聽嗤嗤破空之聲,又是三支箭向他襲來,樂逾将颀颀一插,側身抓箭,踢起地上水軍軍士遺下的一柄弓。眼神略定,而後張弓便射,三箭連發,那箭竟向将領身邊射去。
一支箭插入風帆,那帆頃刻間便燒起一角;另一支射死一個提戈護衛,竟還深深刺入桅杆,撞得船桅一震;其餘護衛以身為盾護住那将領與蘇辭,其中一人被箭射入小腹,尚未捂腹便爆開一片血花,那箭穿膛而過,又釘入他身後之人,将兩具屍身釘在将領身上。
諸軍士面露驚駭之色,唯有蘇辭遠遠目視樂逾,嘴唇幾動,那将領立即下令停戰。樂逾負手站在烏煙之中,那船斷了桅杆,裂了船帆,除他獨立以外再無一人。
蘇辭神情莫測,低聲道:“這便是宗師之威?”又道:“派一只小船,送我過去。”那軍士劃船到戰船下,蘇辭輕輕一躍,便躍上船頭,避開煙火上前施禮道:“樂島主。”
樂逾看她一眼,開口卻道:“你不怕我殺你。”出言時神情無異,卻是真動了殺心。蕭尚醴也早欲置蓬萊于死地。蘇辭仰起頭看他,一張皓臉不飾脂粉,也不巧言令色,別有一種風概,道:“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樂島主不問我所為何來?”
樂逾道:“好一個先兵後禮。”蘇辭又施一禮,道:“聞說島主才出關八個月,想必不知閉關之中,《蓬萊月聞》寫了什麽。”她自袖中取出一紙小楷,道:“我抄錄了一份,請島主一觀。”
樂逾只将眼一掃,卻目光忽利,逐行讀下,神色數變,竟捏緊了那一張紙。
蘇辭淡然道:“太子殿下有言在先,蓬萊島在四國之外,島主自可以放浪形骸一些,然而大不敬之事,若參與只會禍延己身。儒以文犯法,俠以武犯禁,貴島辜先生妄言君上,以他為首,《蓬萊月聞》一應主筆者,不殺不足以正人心,靖天下。島主與罪人交情匪淺,必然不會交出他。故太子殿下命我先兵後禮。”
先兵後禮便是能屠島就屠島,不要留一個活口。那一張紙上是《蓬萊月聞》這一兩年間言及垂拱司之事。直指天子驅使垂拱司為鷹犬,搜羅江湖人做奴仆。江湖人若成為天子奴仆,則江湖名存實亡。楚帝三十年前欽定謀逆一案,是要絕天下文人之口;如今設垂拱司管理江湖,是要絕天下武人之口。江湖本是因一個義字而使各方人物聚集,謀逆案後,文人朝臣已不敢言,若江湖再無人敢言敢為,則世間公義無處聲張。
自此發散開去,竟至天下本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人君獨掌大權,對天下人予取予奪,恣意踐踏,獨夫當朝之弊更甚于官吏貪污之弊。
世間有那個皇帝容得下這樣犯上謀逆的話語?這便是說給天下人聽,可以憎恨君父。樂逾道:“你說我不曾看過他寫了什麽?我确實不曾看過。”他竟彎腰在她耳邊道:“回去告訴南楚太子,若我看過,早該一拜辜薪池,謝他執此筆,為我蓬萊島立言。大逆不道又如何,我樂氏一族三百年來就是以這世人眼中的大逆不道為道。水軍若再來進犯,南楚舉國缟素之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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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天子死,國家大喪才舉國缟素,蘇辭皺眉道:“樂島主……”又一垂目,道:“既然島主執意與國君為敵,與亂臣賊子為伍,便與亂臣賊子同罪。太子殿下聞說島主的公子壽宴,特命我送上一份薄禮。”
她端出一只金匣,其中是一只供男童取樂的臂弩,制作極為精致,如鋼如鐵,可套在臂上發射彈丸。匣中又有十餘枚渾圓彈丸,外面是泥金,內部卻含有香藥,濃香撲鼻。蘇辭恭敬道:“殿下有言,賀禮送上。此後島主與《蓬萊月聞》一應主筆者皆為我大楚罪人,爾等若上岸,大楚必傾全力擒殺。”
樂逾乘船回宴席,隔水聽聞一陣琴聲。使梁城水軍折戟,歸來時辜薪池一曲才起始不久。
他登船細聽,走入船內望見辜薪池身影,便是一笑。蓬萊島上縱論琴技,首推辜薪池,因他為人最沖淡平和。不料此時操琴,不動聲色,指下竟是紛披燦爛,戈矛縱橫,滿堂皆驚。
林宣見他一笑,知是困境已解,心頭大石落下,便道:“方才那位姑娘彈《廣陵》,先生就只好回以《廣陵》。”卻不料這殺伐之氣如此懾人。
正值此時,辜薪池擡目,恰好與他對望。兩人不由都心念一動,是君知我,是我知君。《廣陵》別名《聶政刺韓相》,聶政感嚴仲子知遇之恩,為他刺殺韓相。又因此曲将商弦降為宮弦,商弦為君,宮弦為臣,便是“淩君”之意。
琴譜中有“取韓”“沖冠”“發怒”“投劍”諸節,當下正是“沖冠”。樂逾見慣他溫文爾雅,早已忘記他當年稱“文心劍膽”,也有見江湖中不平之事便慨然直書的時候。武夫沖冠,血濺五步。文人沖冠,以筆作刀。因遇知音知己,身後萬事皆可交托,故而置生死于度外,敢寫下大逆欺君之言。便如他從容奏《廣陵》殺伐之曲,他立那樣的危言,卻不去打擾樂逾閉關,是要在江湖中最該有人仗義執言,卻無人敢言之之時言之,縱楚帝問罪,而樂逾還沒有出關,也不拖累旁人,寧願只身離島,平靜赴死的了。
卻說那蘭納女子也奏《廣陵》,卻與辜薪池截然不同,此時越聽越眉心緊皺,卻正襟危坐。待到一曲終了,鴉雀無聲,她此前一直在蘭納商船上不肯下船,要簫便簫,要琴便琴,但凡拿得出的樂器,都與蓬萊島上于音律有所長的人相比毫不遜色,甚至還勝過一、兩分。
此時與辜薪池算是平手,卻抱琴款款登上蓬萊島的船,行了一禮,鄭重道:“你對《廣陵》的理解,我很不喜歡,也絕對不認可,但你彈的《廣陵》确實是很好很好的。”
她大方解下腰間犀角,笑道:“你們島主也回來啦,我們蘭納人說話算數。”便要如約送上。一件舉世無雙的樂器于她必然很是珍貴,辜薪池笑道:“姑娘琴技高超,精通當世樂器,是我們自愧不如。”
她卻燦然一笑,道:“我并沒有說你們比我好,我一開始說的是你們讓我知道中原人用樂器好在哪裏,我就把我的樂器送給你們。現在我已經知道,你們的好處與我們的好處就像是春天的花和秋天的月亮。”将那犀角扔給樂逾,大笑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放心,這個樂器我還有一個!”
樂逾揚眉道:“請。”邀她入座,那犀角被塞到樂濡懷裏,被他舉高研究。鬥樂器罷,就是要飲宴了,林宣知道辜薪池不常飲酒,借故笑道:“方才《廣陵》中有幾處我沒有弄懂,本不該現在打擾先生,只是若不盡早解開疑惑,今夜就睡不安了。”
那話聲不大不小,諸人都聽在耳中。樂逾朝他二人看了一眼,意有所指,卻放緩口氣,對辜薪池道:“你就随他去歇一歇。”
這一宴極其熱鬧,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要說真正不知愁的年紀,唯有懵懂中罷了。樂逾就是要他的兒子在尚不知愁苦之時,享盡歡欣熱鬧。樂濡在乳娘懷裏,頭頸手掌剛剛碰到席面,但覺這船上處處奢華,處處豔麗,舞女紅裙如潮,時而浪打浪,時而俱都消散,那無休無止的歌舞合該都是為他而設。
他便睜大眼看,手握犀角,又握糕餅,又從乳娘肩頭,見那高臺上坐着的他的父親。他面目本是深刻俊朗,言行放蕩也不顯輕浮。如今看去卻雙眉濃長,令人想起“深眉”二字。這深的不是眉色,而是雙眉極重,開懷大笑也壓着什麽。若有敬酒,來者不拒,酒水在推杯換盞間濺出,幾滴濕在衣袖上,他卻一拂了之,仍與人談笑風生,直至醉卧為止。
烏蘭郁眉梢一挑,笑道:“謹以區區薄禮,敬賀小公子華誕。”便将一只錦盒送上。這蘭納巨商有一半漢人血統,久慕漢學,遣詞造句也頭頭是道。侍女去接,樂逾卻令她送上來,随手一拿,那錦盒輕如無物,便不論禮數徑直拆開。周遭人有訝然暗覺失禮的,烏蘭郁卻只含笑不動。
那盒中竟是一件薄如蟬翼的金絲衣,影影綽綽如紗一般,整衣卷起成一團竟薄得能穿過烏蘭郁小指上所戴的寶石戒指。
樂逾沉吟一刻,招來侍女,對她低聲吩咐。她愕然從命而去,烏蘭郁衣色都是團花紋,花團錦簇,卓有風情,此時故意道:“我才送禮,島主就拿去借花獻佛。”
樂逾道:“既然欠了你人情,就不在意多欠一個。”烏蘭郁撫着酒杯,一笑道:“也是,我還是好好想想,該如何讓島主還我。”
不多時,舞女跳起《龜茲舞》,那蘭納女子看得目不暇接,攜着婢女混入舞女之中。一行人載歌載舞,她既然擅長樂器,自然也能起舞。跳得雙腮通紅,香汗微微,挺秀胸脯起伏,這才直起腰身,伸出玉臂笑道:“島主!”
蓬萊島上諸位校書都不是古板之人,有若幹年輕的已追逐佳麗起舞。樂逾起身挽她手臂,在這樂曲聲中與她旋轉不休,這樂曲剛柔并濟,二人起舞亦相得益彰。那蘭納女子笑聲真如銀鈴灑落滿地,發髻間金飾顫動。
這壽宴一直開到殘陽照海,天色近傍晚,樂濡倦倦的,輕輕抱住乳娘的頸,乘船回島上待用些熱湯便睡下。樓船內歌舞猶如花開過最盛時分,漸漸頹廢,飲醉玩累退到另一艘船上歇息的不知凡幾。四艘樓船中一艘開宴席,一艘作各校書退步歇息之用,另有一艘卻是供樂逾與來客歇息。
樂逾走在船上,忽聽欄杆上有人叫:“島主!”卻是那蘭納女子巧笑倩兮。她汗微微息了,初沐浴過,周身香霧,肩頸幾滴水珠還未幹。半醉地笑道:“我從這上面跳下來,你接不接得住我呀?”
樂逾也帶五分醉,戲谑一笑,道:“你要下來?”她道:“是要下來,你——”話未說完,卻見眼前一花,樂逾落在她身側,将她抱入懷中,竟還托了一托,風聲在耳畔呼呼地響,她張嘴未合,竟已被放在地上。
她一驚,竟站不穩,扯樂逾一同倒地,又靠在他懷中笑道:“我的哥哥想讓我懷上你的孩子!”樂逾低頭望她的臉,憐惜道:“你的哥哥?”她又醉笑道:“烏蘭郁是我哥哥,我是烏蘭郁的不是一個媽媽的妹妹!”她大方道:“我和他都知道你已經有了兒子,但這和我沒什麽幹系。我們蘭納,達官顯貴家的女兒是可以只生孩子,不嫁人的,孩子由媽媽和舅舅養。”
樂逾低笑出聲來,道:“那你喜歡我嗎?”她想想,道:“我不讨厭。”又問道:“不可以嗎?”她鬓發洗過微卷,彎彎曲曲垂在兩肩。樂逾見那黑發,眼前卻是蕭尚醴坐在他懷中膝上,也是黑發披散,雙頰暈紅,不由滿腔柔情,又更變本加厲沉痛,纏起一縷,俯身在她耳邊道:“我有嬌妻,生性善妒。”
她又是一愣,烏蘭郁對她說樂逾的妻子已經死了,但樂逾此言,絕不是說一個死掉的女人應該有的。那個女人一定還活着,卻因種種的緣故不能不願和他在一起,他才會這樣深情又清醒。那蘭納女子不禁咯咯笑道:“你們男人,不是很喜歡用讓女人吃醋,哄回女人嗎?你難道就沒有法子,讓她喝一壇醋?”
樂逾将她又抱起來,他不在意男女之防,她也面朝他胸膛仰首,卻見他遠望海面,往昔纏綿全成空,如今只餘下勢成水火,既從肺腑裏生出痛嘆,眉頭緊鎖,又在轉瞬之間一笑,道:“叫嬌妻喝醋,我怎麽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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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烏蘭郁竟來向樂逾告辭,樂逾道:“怎麽,樂某招待不周?”他道:“我此番來本就為送禮,禮已送出,何苦盤桓,不如及早歸家。”說到這時微微含笑,竟有些得意,樂逾想不到他是個思家之人。烏蘭郁端起杯酒,道:“此番是我最後一次親赴中原,我與島主都近而立,往後率領船隊的将是我族弟烏蘭茂,島主曾見過他幾面。”
樂逾端起酒杯,看他道:“為什麽授意令妹?”烏蘭郁自十八歲起随父經商,每一兩年來中原一次,商船隊伍停泊在蓬萊島,算至今總有七、八次了。他與樂逾似近非近,似遠非遠,相互忌憚,又如同有幾分惺惺相惜。
烏蘭郁嗤笑道:“我生來争強好勝,烏家以經商通達于王爵,依仗的無非是族人之才幹,可到我這一代,兄弟姐妹都是庸碌無為之輩,所餘出挑者唯我與她。”他眉目一向有風情,此刻卻神色沉郁,道:“你們中原人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祖先庇佑不過五代,為何我烏氏還未及五代再不出能人,為何你樂氏三百年間代代是天資過人。上天不公,竟至于斯。”
樂逾一拍他臉頰,兩人隔桌而坐,樂逾道:“為何不早對我說,授意令妹,不如你來。”烏蘭郁猝不及防,卻扯起唇角,瞥他一笑,道:“蘭納男風盛行,島主這便是裝不知情了。若島主與我都還是少年,我做個契弟,俯身相就,也沒甚麽不可。只是我既已娶妻,再尋個契兄胡混,就是自毀名聲了。這賠本買賣我可不做。”
樂逾借酒狎戲,此時聽他言明,就不再輕薄,正坐而起,神色清醒,道:“我欠你人情,你總該說清楚,既然你不會再來,我就要在你走以前還上。”
烏蘭郁卻輕輕一笑,此前想過許多,檀香升三成價,珊瑚升七成,幾乎列出一本新冊子,此時卻正色道:“我有四個妻子,三個兒子,卻只有一個女兒。今番前來我見過你的兒子。”他道:“歸家後我會教養女兒,也請島主善自教導兒子。我與島主定十三年之約,十三年後讓你我子女相會,雙方無意,島主的兒子才可以另娶旁人。”
樂逾與顧三已有兒女婚約,但顧三尚沒有女兒,況且十三年頗長,十三年後,樂濡要是連這約定都應付不了,也就不是他的兒子了。樂逾道:“一言為定。”
烏蘭郁起身一拜,樂逾送他出艙。他仰慕漢學,每次前來,必定請教島上校書詩文。島上諸人聽聞他不會再來,紛紛惋惜,與他依依惜別,又寫下臨別之語相贈,願他此去一帆風順,回歸蘭納後事事順遂。
那蘭納女子先帶婢女上船,卻又走下來,笑道:“島主!”樂逾與她幾番谑浪笑鬧,相處雖短,也有不少痛快事。樂逾道:“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她笑道:“島主總算問起啦!其實我也不知道島主名姓!”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識。她聽見樂逾名姓,又要樂逾寫給她看。待到烏蘭郁第二次遣婢女來催,才道:“我叫柘枝,我的樂器也叫柘枝,島主可要記好啦!”含笑轉身,又旋身回來,倚門笑語囑咐道:“是‘烏柘枝’,要記住呀!要是以後,島主和你的嬌妻來了蘭納,一定要找我,我彈新曲給你們聽!”
她提起裙擺上船,海闊潮平,蘭納商船從風而去。樂逾船上舞女作歌,那蘭納商船上亦有通曉漢話的女子唱歌,咬字略顯生硬,卻是灑脫惆悵。
道是:“我今別君去,別後無一詞;與君相逢早,恨非竹馬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