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十二月十七日,南楚嘉陵江渡口,一艘船匆匆泊岸,艄夫已在江上惡戰中被擊殺。嘉陵江終年不凍,周圍青山染雪,滿江銀白,風雪卷入平靜江水之中。船上先走下一個男人,面目平常,身材微胖,長相本是白淨讨喜,如今面上卻愁雲密布,只半扶半抱一個包在一頂鬥篷中的女子。
那女子年紀很輕,仿佛才十八九歲,連路都走不了。腿上有傷,站立不穩,清瘦異常,搖搖欲墜更顯得體态纖纖,幾乎能被這江畔風雪吹去。鬥篷沿下露出一張面容,依舊是眼含秋水,口若櫻桃。如今卻再不會有豪客千金求她一舞,她右頰上留有兩道殷紅血痂,傷得極深,傷疤深陷皮肉之中,縱有生肌靈藥也無可挽回,終究是被酷刑毀了好容顏。
梁晚塵與侯庸逃亡至此,步履維艱。明鑒司追殺本來可以勉強應付,可自她刺殺楚帝一事傳出,江湖嘩然,江南武林被明鑒司招攬大半,餘下的人也只求明哲保身。知曉她向南逃亡,竟是蜂擁而上,要捉拿她獻與明鑒司,求得楚帝息怒,不要因她一個人而對江湖大發雷霆。
江南船王盧氏與春雨閣主人顧三是表親,便睜眼閉眼任江中三鬼截殺她。她所乘的船船底早已被鑿漏又補上,船到江心,不折返便只能命喪江中。
梁晚塵本不想活命,但有人願為她抛撒家業,甚至不惜性命,只求将她送出南楚,她就也願意為這份情再拼上一拼,竭力使她與他兩人都活得下去。可一路行到這裏,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兇險,以一人兩人之力與楚國一國之君之力搏鬥,無異于以卵擊石。
她只道:今日怕是要喪命于此了。知道死在眼前,反而驟然精神一振,再不畏懼,只仰面道:“我很冷,帶我回渡口烤烤火,好麽?”她嬌聲早已嘶啞,唯有一雙明眸仍不改舊時會說話一般的盈動,侯庸鼻間一澀,真流下男兒淚來,恨自己無用,卻悄悄以衣袖擦去,能在這雪天古渡同赴黃泉也不差,便為她攏一攏鬥篷,道:“好,好。”
嘉陵江上有四個渡口,這一個稱古渡,早已棄之不用。渡口客棧茶驿在冬日風雪下都一片衰敗,僅剩一間寬敞客棧,幾個小客商歲尾在此暫住,店內只供些劣酒粗食。
四牆上糊紙剝落,開兩扇窗,點一堆火,屋內擺着若幹桌椅。梁晚塵與侯庸在此住過一夜,此時白日再來,店內風氣迥然不同。她心中有數,只見客商村婦以外,火邊坐着一少一老兩個男人。年輕的有近三十歲,一身黑衣,戴一雙鹿皮手套,面容死沉如鐵板一塊。年老的卻至少是花甲之年了,異常幹瘦,滿面皺紋,穿着綢衫,眉眼含笑,如一位善長仁翁。
那一少一老是同行來的,卻不像一路人。侯庸一見那不足三十的男人的一雙手套,心裏就是一驚。他雖是商賈,卻很有些江湖見聞,這人分明是霹靂堂雷撼龍的外甥秦廣。傳聞這外甥是被雷老頭當成繼承人來養的,個性陰沉,手下無情,因此外號就叫“秦廣王”。他一驚之下又是周身一涼,霹靂堂莫非也投了明鑒司,要拿晚塵的人頭做投名狀?
侯庸心思正混亂一片,那老人卻悠悠在講江湖典故。而他口中所講,竟是三年前,蓬萊島主樂逾與北漢瑤光姬春夜在這嘉陵江上論劍的始末。
梁晚塵坐下後,取下鬥篷兜帽,在場諸人不由得都朝她一望。美人是不必見到容顏,見一舉一動就知道她美的。可當她容顏現于人前,衆人都抽了一口氣,她曾經很美,如今卻被傷疤毀容。她卻視那些各異的目光為常事,聽那老人講,蓬萊島主樂逾受春雨閣主人所托,輕舟一葉涉水而來,一人一扇,論劍一式,就阻小宗師中第一人于嘉陵江上,更立誓有生之年絕不南下一步。
她既知今日多半要死,反而有了閑暇聽說書,此時道:“那麽北漢瑤光姬是為何要進入南楚?春雨閣主人又是為何要請蓬萊島主出面阻擋瑤光姬?”那老人不料她會有此一問,卻也無法說是為救靜城王。當時的靜城王現今已是一國之君,江湖中輩分如他也不得不忌憚,怎敢提他曾被人劫擄的舊事。
那老者撚須一笑,道:“想來是那位瑤郡主的師尊,北漢宗師命她來南楚武林中與人切磋一番。”她見那老人避諱,也不多糾纏,只道:“原來如此。”在座諸人均知她算半個江湖人,又膽大到行刺楚帝,這聲“原來如此”中就如含有淡淡嘲諷之意。梁晚塵又道:“這麽說來,蓬萊島主确實劍術高絕,瑤光姬亦是胸懷坦蕩。”
她與侯庸入內只說了幾句話,客棧外但聽輕輕的壓塌雪層響動,這破客棧頂上,外圍,無聲無息中已經埋伏不下三、五個好手,只是不知為什麽不發作。
侯庸也聽到外有埋伏,外有明鑒司,內有敵友難辨的這一老一少,他正自焦急,見梁晚塵出言笑贊,也安定下來,只想尋些事說與她開心。侯庸道:“那位蓬萊島主我曾見過,十五、六年前的事了,估計他已經不記得,我與他有過一飯之緣。”
火光映亮梁晚塵的臉,她嫣然一笑,臉上的傷痕也不覺可怖了。卻聽她道:“哦?”侯庸見她感興趣,一張有些虛胖的臉上也神采飛揚,回憶少年光景,對她講起往事。這客棧裏有的是練家子,耳力甚好,便一言不發,各懷心思聽他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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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庸道:“那該是蓬萊島主第一次出島時的事——就是那一次,他後來殺了天山蠱王。”說時有些不解,想不通為何當時那少年破衫牽馬過鬧市,馬鞍後插着一枝江南折來的楊柳,一兩個月後卻會在北疆大開殺戒,殺人放火。
他只道:“十六年前,我也就十四歲,那年才入冬,有個少年人牽馬入城,我看他衣衫褴褛,馬也瘦骨嶙峋,就想給他吃餐飯,他明明已經餓得不行,眼睛卻亮了,問我:‘不吃飯,喝酒行嗎?’還改詩說‘古來聖賢皆放屁,唯有飲者留其名’。我從未見過那樣的人,就跟他說,我請你喝酒,也請你吃飯。那一餐裏我問他:‘聖人的話就這麽不可取嗎?’你知道他說什麽,他對我這一問又是大笑,仿佛我問了很不該問的話,然後說:‘聖人的話确實沒什麽可取的,可取的唯有一句,還是曾點說的——你猜是哪句話?他說的居然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他說人生當如此!不過是來世上走一遭,來時風乎舞雩,歸去時縱是赴死也要歌詠盡興,如此一生,才叫暢快!’”
侯庸說到這裏,仍是深覺當日的少年一言一行,有古人之風度。在場諸人卻紛紛在想,當日當時的少年,那種刀光劍影裏狂言大笑的酣暢,豈是人人都能有的?
卻聽有人突然出語,音聲低沉醇厚,道:“記得他種種妄語,卻偏偏忘記他說過,一飯之恩,必有相報之時。”
說話之人坐在角落,背對火堆的陰影裏,他不說話時無人察覺,一旦開口,便是所有人都看見他。那個男人身材高大,在這火光下,看後背只見鬓邊有白發,年紀如有四十多歲,轉身才見他不過三十歲,生得異常英偉。站起身來,徑直推開客棧大門,客棧外已被重重圍住,風聲飒飒,大雪紛飛,片片雪花落在弓弩上。他一雙眼睛在一衆埋伏的明鑒司下屬身上掃過,隔上十丈,衆人都覺得:他看到我了!便隐隐有些懼怕。
客棧內諸人都心知他是誰,客棧外雪被吹入,梁晚塵也心思電轉,瞬間想通明鑒司為何按兵不動,因為蓬萊島主樂逾在此——若無十成把握,怎敢突入。畢竟蓬萊島主一人一劍便曾阻水軍于海上。
她此時心如止水,見樂逾來也不驚奇欣喜,望向這傳奇中的蓬萊島主,樂逾對她道:“梁姑娘。”又對侯庸一笑道:“侯兄認不出故人了?”侯庸張口看他,哪能想到,當年請一個滿身灰塵囊中空空,被趕出葉家的少年吃一餐飯,在今日最窘迫之時,換得蓬萊島主出島,與南楚朝廷為敵,報這些微之恩。
險些走上死路,如今卻有生還希望,他愕然之下感慨萬千。卻見樂逾目光轉向客棧破門外,一個纖長秀挺的身影騎在馬上近到客棧籬外,素衣藍裙,一頂雪也似的鬥篷穿在身上,紅馬踏雪而來,愈發顯那鞍上女子娉婷,卻是明鑒使蘇辭。她身後是三十名騎駿馬,手持弓弩,嚴陣以待的騎士,又有十餘名江南武林頗有些名聲的人物跟随另一個騎馬男子走出。那男子态度倨傲,是明鑒使副使孫錐,與她不睦。蘇辭仍是不疾不徐,下得馬來,遙遙一禮,道:“秦少堂主,山陽先生。”
侯庸這才悚然得知,那老人竟是《武林志》主筆山陽先生。轉念一想,卻是果然——晚塵是半個江湖中人,她刺殺楚帝,下場如何,當然是一樁江湖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