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樂逾衣袖一甩,這客棧忽地門窗四開,風雪穿堂,那堆火立時小了。待蘇辭與明鑒司副使孫椎走近,那火已撲簌一聲全滅,在梁晚塵身邊升起袅袅白煙。

蘇辭與樂逾早已是故識,她并非無能,只是每次都被迫與樂逾對峙。常敗之将卻不自怨自艾,仍是不卑不亢走近才道:“樂島主,又見面了。”樂逾對她颔首。蘇辭目光如水,在幾人間一掃,便道:“山陽先生記《武林志》,想必今日至此只為旁觀,既然只是旁觀,晚輩不敢打擾,但請先生避開些許,以免誤傷。”

那山陽先生一聲長嘆,看看依舊神色不變的秦廣,面含慚愧退開數步。侯庸只覺訝然,不由苦笑,他繼承萬貫家財,與江湖有些牽扯,卻不像春雨閣那樣處在江湖之中。對江湖人只大約知曉“血性”二字,在識得梁晚塵後,更覺得江湖中人都與她一般,快恩仇,輕生死。及至這次逃亡,才見到許多江湖之人對垂拱司退讓,反倒讓他這一向謹小慎微的怯懦之人生出血性,挺起胸膛,只覺名宿人物亦不過如此。

蘇辭又對霹靂堂主雷撼龍的外甥秦廣道:“秦少堂主,我可以代陛下承諾霹靂堂,無論秦少堂主此來原本是要殺人還是救人,若此番秦少堂主助我明鑒司一臂,從此後大楚武林劃江而治,江南尊春雨閣,江北則以霹靂堂為首。”

侯庸自是知道這條件多豐厚,不由暗暗打量秦廣,又在憂心他若真與明鑒司一道出手,不求勝蓬萊島主,只求趁亂在此殺了晚塵,保全楚帝顏面,也并非沒有得手的可能。思及此不由焦急,卻見秦廣一張臉仍是陰沉,不吐一字。

那副使孫椎反倒冷冷笑了起來,道:“秦少堂主,我尊你舅舅雷老爺子威名,叫你一聲少堂主。你可要為你将來繼承的霹靂堂好好打算啊,他蓬萊島遠在海外,水軍都鞭長莫及,霹靂堂可就在江北,鼎鼎大名,百年基業,總不好為一時血性毀于一旦。”

明鑒司內上下尊卑清楚,他這般出言已是僭越,要與蘇辭争風頭,又看向樂逾,對秦廣道:“更何況,雷老爺子可從來沒看上過蓬萊島這前後兩代島主過,你們之間早有間隙,不如索性投了我們。”

孫椎這挑撥雖下作,卻很刁鑽。霹靂堂與蓬萊島從來只是面上過得去,實際上一直不睦。雷撼龍一向自大,霹靂堂總堂名為“三十堂”。世間小宗師若不能再進一步,成為宗師,都往往難以活過不惑之年,他卻是不惑之年才成為小宗師,還要繼續往下活三十年,豈不是勝過世上大多數小宗師?

三十堂上還有一塊牌匾,題為“南楚第二”,那意思就是他僅排在南楚宗師思過大師之下,位列第二,更是擺明看不上樂羨魚了。

蘇辭神色平淡,道:“今日是十七,兩日前,明鑒司接到告密,霹靂堂少堂主奉命追尋刺客下落,為免鬧出誤會,明鑒司已調遣高手向霹靂堂去了。該與明鑒司為友還是為敵,請少堂主善自掂量。”最後一着圍困霹靂堂,逼迫秦廣,卻是顧三授意。

縱是蘇辭,也覺顧三公子此舉雖缜密,卻多此一舉。霹靂堂說不定早已服軟,此番遣少堂主前來,就是為擒下刺客向明鑒司投誠。顧三卻只低嘆道:“你以為圍困霹靂堂多餘,我卻尚顯不足。”江湖中多的是癡愚人在。

此時侯庸,梁晚塵,乃至那山陽先生都以為秦廣要襄助明鑒司了,卻見秦廣面上神色終于一動,卻自陰沉中長舒一口氣,道:“樂島主來了就好。”衆人一驚,梁晚塵也詫異擡頭,他卻對蘇辭道:“明鑒使何必費這些口舌,要是樂島主不來,此時我已與足下交上手了。”

蘇辭身後頗多他以往熟知的江湖面孔,這時仍坐在客棧內桌旁,一一看去,慢慢按着一雙鹿皮手套下的雙手,指骨磕磕作響,他卻對樂逾道:“舅父吩咐我一路追尋梁姑娘至此,島主不來,便由我護住梁姑娘。若島主來,我們便沒什麽可擔憂的,他只叫我将他的話原原本本學一遍。要是敢有一個字的差漏,就把我這小兔崽子的腦袋擰下來。”

他轉述那“小兔崽子”四字時語氣仍死死板板,卻沒有一個人敢笑。侯庸當他是敵,如今卻聽他說竟是來搭救的,敵友之間大起大落,一時懵了。梁晚塵眼中第一次閃出一點淚水,只聽他道:“舅父聽聞梁姑娘刺君,驚愕得很,三夜不眠,想通後猶如老了十歲,幾乎拆了‘三十堂’,對我說他今日才想通,‘人在江湖恥白發’。不壯年而死,老便是賊。”

蘇辭目光一沉,秦廣看向蘇辭與孫椎,卻如同駁斥那番基業為重,明哲保身的說詞,道:“舅父說,我江湖人本來重意氣,輕生死,現在江湖要毀,不毀在什麽天子陛下什麽垂拱司手裏,毀在人人珍惜狗屁基業,舍不得身家性命,說什麽留得青山在,誰是青山?你我當柴燒都嫌老。江湖不因幾個名門大派,百年基業而生,只要有人身上還有血性骨氣,江湖就死不了,畏首畏尾貪生怕死,才是毀了江湖的根基。”

梁晚塵再忍不住,一路行來幾度險些喪命都不曾落淚,此時卻掩面而泣,強轉開臉去。秦廣卻對樂逾一拱手,道:“舅父要我代他對前島主賠罪。”雷撼龍從來不信樂羨魚年不滿三十就達到宗師境界,認定她與北漢宗師論武不落下風,必有弄虛作假之處。秦廣道:“舅父說:‘我錯了,大錯特錯!’聽聞島主一人之力敵過水軍,不知大楚水軍為何與蓬萊島過不去,找了《蓬萊月聞》,看不懂,便讓人給他說是什麽意思。他是個粗人,不會說,但心裏就是這麽個意思。他已經把那塊‘南楚第二’的牌匾劈了,說連兒子都比不過,有什麽臉去看不上人家娘?若無此事,已經将牌匾送給島主當柴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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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辭靜靜聽着,不為所動也不作怒,聽秦廣道:“舅父說,‘老夫年輕的時候,有人教我唱過一首歌,歌裏的句子我至今記得: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他問島主,島主敢不敢給出一諾,若霹靂堂不在了,蓬萊島是否還會撐起這份江湖意氣?”

樂逾道:“只要我樂氏一脈尚未斷絕。”秦廣道:“好。”竟從腰間解下一把鯊皮鞘的短刀,道:“島主公子的壽宴,霹靂堂不曾到,就以此物贈予小公子。這本是霹靂堂的信物,然而島主既已來了,我便可以回去與霹靂堂共存亡,此物後繼無人,未免可惜。所謂虎父無犬子,便留給小公子賞玩。”

他最初來,旁人以為他是擒人;明鑒司來,兩廂對峙,才知他是救人;待到剖白肝膽,短短一席話,他今日來此竟是為将霹靂堂身後事交托。托付完後,大踏步出門,一聲長嘯,竟脫下鹿皮手套,露出一雙如八十老人般蒼老的手,一連扼殺兩人,奪走一匹駿馬,道:“梁姑娘,前路多虎狼,我未能遠送,姑娘保重。”便踏馬揚長而去。

兩騎明鑒司之人調轉馬頭要追上,那柄短刀擺在樂逾面前桌上,他一拍桌,桌上粗陶酒杯裂開徑直朝外射去,竟洞穿兩名騎士,血灑雪地,馬蹄疾馳。蘇辭喝道:“不必追!”橫豎此人都是回江北霹靂堂自投羅網送死。

江湖相逢就是這樣,遇到一個值得結交的人,有時連一杯酒也沒共同喝過,已經知道意氣相投,可見第一面或許就是最後一面。梁晚塵猶掩着面,秦廣臨別一聲囑咐使她熱淚長流。侯庸看着她,對她如對天人,不敢擁住她安慰,只伸出手虛虛搭她肩,又匆匆放下手。

蘇辭攜部下低語,明知瞞不過樂逾耳力,只求盡量簡短。樂逾卻對梁晚塵道:“梁姑娘可要我救你?”侯庸驚怒道:“樂島主什麽意思,你說一飯之恩,莫非你不是來救我們的?”

樂逾卻一坐,道:“我欠侯兄一飯之恩,卻沒有欠梁姑娘什麽。莫非梁姑娘是侯兄什麽人?”侯庸急忙道:“她是我……”卻仿似啞住,說不下去了。他昔日以為“江晚塵”是個風塵女子,為她建出塵軒,雖不是入幕之賓,但身份也不過是一個恩客。

他雖散盡家財相救,但那家財是他繼承來的,不是他胼手砥足掙來的,他對她僅有一腔愛意,自覺配不上她。嗫喏起來,卻沒看見梁晚塵眼中的失望。

樂逾道:“既然梁姑娘不是侯兄什麽人,要我救梁姑娘,可以,只要姑娘答應嫁我為妾。”侯庸怒道:“我以為你是正人君子,卻不料如此趁人之危!”蘇辭卻眉頭一皺,樂逾竟在這要分勝負生死的緊要關頭談納妾之事。

樂逾道:“做妾是委屈姑娘。我想讓一個人做我的妻室,但他無論如何不會嫁我。既然如此,若姑娘願下嫁樂某,我便娶姑娘為妻。”侯庸心思大亂,只道蓬萊島主也對晚塵動心了。他當她如天人一般,也不覺樂逾對她動心有哪裏古怪。只把蓬萊島主與自身比較,道是別人儀表堂堂,武藝高強,遠在海外又富可敵國,處處慚愧不及。

梁晚塵卻想:這蓬萊島主不過如此,無非是要為一段舊年恩怨為難我。她先祖第一任梁侯是周始皇帝的丞相,與樂家先祖有仇。梁晚塵只當樂逾一心為難她,要報複梁室,也不懼怕,只道:“島主另有想娶的人,妾身也另有想嫁的人。即使去死,也不會嫁給島主。”她微微一笑,忽然十分溫柔地看侯庸,道一聲:“好不好呀?”

她已經握住侯庸的手,侯庸卻連頭也擡不起來,聽她說“即使去死”,全身一顫,只覺她絕不能死,哪怕是自己去死,也不能讓她死,竟緩緩扯開她的手,忍痛勸道:“樂島主也算你的良配,你……嫁給他,好不好?”

她面色驟然慘白,還是笑道:“大抵是我聽錯了,你再說一遍。”侯庸心如刀絞,閉起眼,咬牙道:“你嫁給樂島主,好不好?樂島主,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否則……否則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你一起死!”

這場景極為可笑,樂逾已經仰頭笑了出來,梁晚塵卻笑不出來,她仍道:“你知道我想嫁的是誰,難道,你心裏并沒有我?”侯庸怔怔看她,這話他以往聽到必然狂喜,可為何偏是這時候。

梁晚塵道:“為什麽?”他澀然道:“我……配你不起。我配不上你,樂島主這樣的人才配得上你。”梁晚塵猛地擡頭看他,猶如第一次知道他如此怯懦,口中道:“罷了,罷了。”仿佛想打他一巴掌,卻又覺得打也沒意思了,那雙眼極亮,侯庸不敢直視,聽她自嘲道:“我以為你與旁的男人不一樣,到頭來你與旁人沒什麽不同,你能為我死,卻還是以為我是一件玩意,要待價而沽,要旁人判斷我價值幾何,配還是不配!”

侯庸一愣,樂逾這時卻已是不笑了,只見侯庸忽地擡手,自己扇了一巴掌,又是一巴掌。聲響清脆,臉立時腫高。她卻不再看他,對樂逾施一禮道:“請樂島主速速帶他走。”侯庸情急道:“晚塵——”

樂逾戲道:“久聞姑娘舞技不下于飛鸾,若姑娘在此為我一舞,使我滿意,即使不做我妻妾,我也願出手相助你二人。否則我只救一個,真讓姑娘死了,侯兄一頭撞死又怎麽辦?”梁晚塵平靜道:“島主此話當真?”樂逾道:“當真。”

侯庸已叫道:“晚塵,你傷勢未愈……”她傷在膝腿,這一生怕是再難以起舞,此時卻決意勉力為之。客棧內不能作舞,她扶牆走出,明鑒司武士與網羅的江湖人士意欲偷襲,卻只見樂逾衣袖一翻,便倒下四、五個人。衆人頓時滅了這念頭。

客棧外風雪交加,卻不聞人聲,只聽樹上雪落簌簌,她在雪地上試了試。卻見樂逾随後踱出,身量極高,走入風雪之中,更顯喜怒無常,只道:“飛鸾可在鏡上起舞。”這一句算得逼迫,她膝傷未愈,起舞必定姿态難看。她以舞聞名,迫使她帶傷起舞已是羞辱。冰天雪地尚嫌不足,她舉目四望,只見一個結了冰的池塘,便道:“那麽妾身唯有在冰面起舞了。”

她解下鬥篷,踮腳踩上冰面,錦履底上打滑,如是一想,又彎腰下去,脫了一雙錦履下來,嬌小玉足上只留一雙雪白羅襪。她臉上傷痕赫然在目,卸下一頂鬥篷,又脫了外裳,身軀又瘦又薄,舉手投足間真可見到袖底領外一道覆一道的傷。

可縱使蘇辭看來,她舉動也極為漂亮,她與聶飛鸾一般的幼習歌舞,那歌舞之藝已融入她們一舉一動之中。她沉吟半晌,仿佛在沉吟這一支舞該怎樣跳,到頭來只慢慢在冰上立起身。傷得太重,跳不出幾個花樣。

她走上幾步,步态飄忽,那冰面晶瑩閃爍,在她足下如波濤聚散簇着她,又如雲頭翻滾托着她。叫人想起淩波微步,羅襪生塵——有這幾步,就足以已壓倒許多人畢生所見的歌舞了。可她卻蹙起娥眉,與其說她是以歌舞為生的人,不如說她是為歌舞而生的人,一旦要舞,就要舞得盡興。這一場卻不知要如何起舞。

日光映照,冰雪乾坤,她的影子迷迷蒙蒙,映在冰面上。她面色恍惚,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內只有這一舞。忽然心念一動,對影一笑,竟憑吊着她自己的影子,在冰面上舞了起來。

這一舞本該是為樂逾,為侯庸,此時卻只為她自己。那山陽先生看着看着,面上突地浮起驚愕,唯有他與樂逾知這一舞。昔年有一只鸾鳥,三年不鳴,三年不飛,有人聽聞鸾鳥見同類才鳴叫,就在它面前懸一面銅鏡,它以為見到另一只鸾鳥,高鳴呼喚,奮飛沖向鏡中,撞鏡而亡。

這是引鸾舞,便是由樂逾許多代前的祖母傳下,世人不知她小字,只知姓梁,便以梁夫人稱呼,正是初代梁侯的胞妹。樂游原與梁侯有仇,就是因他棄官棄位遠去,将周始皇帝多年來的各種賞賜原樣封存,分毫不取,如十餘年前來投靠一般,只帶一身布衣,幾卷書冊不辭而別,唯一與他同去的人,就是梁夫人。

多年來梁國宗室對蓬萊島頗有記恨,認為梁夫人棄國棄家,有辱祖先。而這引鸾舞還是被梁國宗室的女子傳承下來。

梁晚塵起舞不絕,眼中竟也淚流不止,如同将這一生的悲辛舞盡,從此後将那些凄涼事全都放下。她在弓弩強敵之中起舞,舞姿越發飄逸,渾然忘記周身痛楚,忽聽得一聲高鳴。弓弩手失驚,幾把弓弩都失手落入雪地。雲端天際,赫然是一只鸾鳥仰頸長鳴,俯飛下來,一身羽翼燦然五彩,其色輝煌。

那鸾鳥如解這一舞,與她相對起舞,為她鳴叫展翅,那山陽先生難以置信,喃喃道:“一舞引鸾,這一舞竟真能引來鸾鳥。”她與那鸾鳥對舞,如癡如醉,衆人都覺得眼前景象匪夷所思,如在夢中。待到一舞畢,那鸾鳥再鳴叫一聲,繞她三圈,高飛而去,再不可見。梁晚塵才如夢初醒,如有所得卻一時半會抓不住。

她不動不語,流了滿面淚水。一番冰上起舞,雙足早已凍傷,鮮血斑斑,印在冰上有如步步生花。那冰面被她起舞,又被熱血一燙,裂出幾道細紋,眼看就要崩碎。侯庸先回過神,叫道:“晚塵,當心!”她回過神,足下卻一滑,眼看就要跌倒。

卻見一道身影縱出,樂逾抖開她的鬥篷,将她裹在鬥篷裏,又抱擁懷中,靴底踏雪,履浮冰如平地。梁晚塵被他一帶,全身輕盈。聽樂逾道:“上次有人作引鸾舞已是三百年前,恭喜姑娘心境突破,登上小宗師境界。”

梁晚塵聞聽他這一言,遽然探查體內,真氣竟如月下海潮湧動,生生不息。她乍然間不知該喜該悲,這段日子以來先是行刺楚帝得手,再是下獄遭受刑罰,被侯庸救走,千裏逃亡,又在今日被樂逾逼到絕境。

逼到絕境,在絕境之中抛開雜念一舞,反而晉身入另一個境界。可見禍兮福兮,禍福相倚。她此時知曉樂逾的用心,百感交集,對他行一禮道:“多謝島主。”樂逾卻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救姑娘一時不如教姑娘自救。此番我不曾救姑娘,是姑娘自己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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