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蕭尚醴十二月登基,只待一個月,元月伊始,诏谕天下大楚改元。先帝從自加帝號起改年號為奉聖,以彰顯他自立為楚帝是上膺天命,駕崩之年已是奉聖二十七年。這一年尾,大楚境內東南有人報祥瑞,數百民衆見鳳凰鳴叫于岐山上。蕭尚醴借此與左丞高锷博弈,三日後,連同高锷在內,朝中上下不敢不上賀表,紛紛稱“王者上感皇天而鳳凰至”,或者說“簫韶九成,鳳凰來儀”。蕭尚醴降旨令人立鳳鳴碑,作鳳鳴賦。
到元月,因為上感天降祥瑞,改元“威鳳”。元月動兵戈不吉,待到十五日後,慶典都已完成,蕭尚醴親自書寫國書,致書吳帝,以大将軍呂洪領兵,連吳攻越。
越國重文輕武,國君長在深宮,娶相國之女為貴妃。相國又與越國國師,那位劍花小築的宗師沈淮海過從甚密,所以相國的幼子,“辭夢劍”聞人照花也拜在宗師門下,為沈淮海嫡傳弟子。
及至戰書到來,楚吳兩國大軍壓境,越國國君的新春醉夢才被驚醒,惶惶然臨朝,問策于諸公。他所問策的都是文臣,衆口一詞主和。朝中年輕臣子倒是有主戰的,寫下血書,只道稱臣于北漢,以金帛買太平已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奇恥大辱,再對同是周天子家臣的楚、吳兩國卑躬屈膝,社稷危殆只在旦夕之間。可這一番披肝瀝膽的血淚之言并不能抵達禦前。
越國國君親自拜訪國師,以戰事問狂花居士,狂花居士沒有見他,居然在此時閉關起來,遣弟子聞人照花回話,道是:“若啓戰端,在下被‘宗師之約’拘束,唯有束手旁觀。”宗師明言到這個地步,越國國君但覺畏懼,一旦開戰竟連國師都不能護持他!便定下心思求和。
數日後,相國之子聞人照花竟啓程赴楚國。而與此同時,春雨閣主人在錦京沉寂兩個月,竟忽然大發請帖,邀來各國小宗師,沒有人知道他究竟邀了多少人,更沒有人能猜到顧三公子此番意欲何為。
二月十二,江南春雨還不曾到,錦京城冬雪未消,顧三公子下榻的更夜園高朋滿座。紅裙侍女含笑躬身認出請帖,這一日是花朝佳節,百花生日,顧三公子辦這宴會的由頭也是“賞花”。
請帖卻發了兩種,一種是下人謄寫,邀來同赴花朝節賞花撲蝶會。另一種卻是顧三公子親筆寫就,“煮酒論劍,何如醉眼觀花?”特邀天下小宗師中的年輕俊彥人物,賞花會後,還在更夜園內再辦一席深夜觀花宴,不醉無歸。
這一夜,明燭高照,檐上雪水遇熱融化,滴滴墜落,如春雨一般。軒內竟以三十餘架屏風隔出一個個隔間,燈光映照,軒內猶如積水通明。隔屏風彼此都見不得容貌,只看得出影影綽綽,一疊又一疊的身形。傳聞都說顧三公子抱病在身,又遭禁足,應該是沈腰潘鬓消磨,郁郁不起才是,可他人未露面,先聞笑語,道:“想必諸位都在好奇,在下以屏風藏客,使諸位不知除了自己,在下還邀了誰,這樣大費周章是為了什麽。但在在下為諸位解疑之前,請先聽一位江湖耆老一言。”
他退後一步,拱手一禮,軒內爐火溫暖,他薄衣春衫,神态軒朗,哪裏像遭到棄置的卧病之人?只聽一聲長嘆,他右邊走出一位老者,那老人年已花甲,穿着綢衫,卻是《武林志》的主筆山陽先生。——數月前嘉陵江渡口之變,由他親眼見證蓬萊島主自垂拱司手下救走行刺楚帝的江湖罪人!
山陽先生滿面頹然,嘆道:“諸位少俠都已得知,老夫去年十二月與蓬萊島主見過一面。”他那次前去雖說是與霹靂堂同路,卻是暗中受春雨閣主人顧三公子之托。只因他是《武林志》主筆,記敘江湖事卻不參與江湖事,置身事外,不偏不倚。所以顧三公子才要他做個見證。
他又一聲長嘆,這一夜還沒有說起正事,已三度嘆息,也不知嘆的是感嘆顧三公子果然有一雙慧眼,一顆玲珑心,早已籌謀好了要傾天下江湖之力,壓制蓬萊島主,還是蓬萊島主天賦過人卻已陷入魔道,實在可惜。這老人只道:“老夫可以作證,蓬萊島主走火入魔,是真事無疑。”
此話一出,寂靜中竟有嘩然之感,屏風後藏的諸位客人各懷心思。山陽先生道:“蓬萊島主已經是小宗師中的巅峰,只要機緣到來,随時可能突破。若是他像‘血衣龍王’一般,以大開殺戒求一個頓悟,對這天下江湖都不會是一件好事。”
江湖承擔了一個血衣龍王,卻承擔不起第二個血衣龍王。當年血衣龍王師怒衣為求突破,不擇手段逼迫天下小宗師中佼佼者與他決鬥,把自己屢屢迫入死地,在無數次拼殺中一點一滴錘煉心境。轉戰天下,這才成就宗師修為,卻是把自己當作寶刀,把天下小宗師都看成磨刀石。不知毀去多少血肉做成的磨刀石,才得來寶刀鑄成。
昔日師怒衣還是小宗師之時,東吳武林中也有人意欲圍殺而不成,最終讓他成為宗師。一旦成為宗師,凡夫俗子就只能對他頂禮膜拜,東吳江湖之中再沒有人敢說一個不字,師怒衣成為宗師後,水晶宮雖然少管江湖事,但積威一日比一日深。以至于與他斷絕關系的女兒,那曾參與當年更夜園小宗師一役的“胭脂龍女”藺如侬,憎恨父親,但在東吳武林人士眼中,依舊是水晶宮未來宮主,血衣龍王的獨女。
山陽先生道:“東吳……那位‘血衣龍王’成為宗師已成定局,天意無可更改,可我大楚江湖難道要步東吳江湖之後塵嗎?老夫以為,時候不晚,尚可一試。”這一試試的是什麽衆人此刻心知肚明,春雨閣主人竟是借賞花會聯合諸位小宗師壓制蓬萊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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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三公子又是一笑,走到一架屏風前,仿佛只在說雪色花影,道:“在下知道諸位在想什麽,此事既關系大楚江湖,金林禪寺不會袖手旁觀,宗師首徒善忍大師願攜衆大師出手相助。”他輕輕撤開一道屏風,善忍一身白衣,低眉合十行禮。
顧三公子走到下一道屏風前,神色溫柔些許,握慣筆的手輕輕推開那一扇,又道:“此事是春雨閣促成,拙荊也會出戰。”
藤衣走出來,握住他的手,顧三公子含笑轉身對餘下衆人道:“這一番故弄玄虛,屏風藏客,全為不強人所難。每扇屏風後有一盞宮燈,若哪位不願參與此事,可以熄滅燈火,自屏風後幕帳中退出。在下擔保,除在下外,不會有人知道閣下是誰。”
此話落下,只聽撲簌數聲,屏風組成的一個個隔間之中,次第宮燈一閃熄滅,聽得有兵器叮鈴聲,顧三公子仍舊面帶笑意,靜靜默數得共有五人動身離去。就在這有人離去之時,忽聽得幾聲琴音,一個男聲道:“顧三公子莫不是在使激将法,這一招不怎樣高明。我若要離去,可不怕誰知道我是誰。我也不是你們南楚武林人士,南楚出一個血衣龍王,我拍手叫好尚且來不及。”
他撥弦一二聲,堂中諸人已聽出他身份,暗暗戒備。卻聽哈哈兩聲,一個顯然已沉醉的男聲說:“要走你走我不走!更夜園的酒好得很……”
顧三公子勝券在握,賞花會賞的是花,謀的卻是天下江湖的大事。他從容道:“今夜場中,并非只有兩位不是大楚江湖中人。”當日更夜園一役全身而退者都在他所邀之列,當時金林禪寺一脈與樂逾尚且是友,如今卻已為敵。顧三公子款款道:“對不是大楚江湖中人的,在下自然不能以大義來要求。好在在下早已剖析過利弊,細細考慮過諸位能得到什麽好處,自信可以說動諸位。”
此前不曾開口的又一個男聲道:“即使有足夠的小宗師願意參與,也不能殺上蓬萊島。要圍困蓬萊島主,只能引他主動入彀。”
他這幾句話說罷,一時間沒人再出聲,方才說過話的另外兩個男聲也等顧三公子回應。顧三公子笑而不語,那男聲又問道:“顧三公子憑什麽這樣有信心此事可成?”
卻是一陣珠玉碰撞聲,堂中衆人有微蹙眉頭的,這時才聽見重石挪動一般的聲音,這軒堂內竟還有一間暗室,能将他們聽得清清楚楚卻不被發現!只聽有人起身,顧三公子讓開拱手,他身後那幾扇巨大的泥金孔雀屏被兩排十二名侍女拉開,其後竟是一張白玉坐席,席上鋪設狐裘,一個身姿纖長的人站起身,緩緩走上前,走到燈光下時,容貌便映亮了這惜花軒。
光映在他面容上,這才是真的花影映春雪,沒有人想到楚帝會離宮,現身更夜園,也沒有人想到顧三公子失寵信于楚帝只是為了去做楚帝要他去做的另一件大事。
蕭尚醴走出,楚國江湖中人猜到他是誰,都已跪了下去,便是別國的人物,也起身離座。他臉上沒什麽神情,也不将這些江湖人看在眼裏。憑什麽這樣有信心此事可成?憑什麽令蓬萊島主再離蓬萊,入中原,自投羅網?蕭尚醴道:“就憑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