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大楚威鳳元年二月,大楚才向越國宣戰,越國已遣使求和。楚帝蕭尚醴出宮,微服拜訪更夜園,向被他棄用禁足的春雨閣主人提出一個問題。
沒有人知道這個問題是什麽,只是春雨閣主人顧三公子不能答。楚帝又遣使者,快馬奔馳三日,不眠不休到東海,問于蓬萊島,蓬萊島主不願回答,仿春雨閣開出價碼,若要答這一問,需一炷香時辰內送上萬兩黃金。
而這一問是,蓬萊島主至愛之人是誰。
那一張宮箋色作殷紅,一筆行書落筆輕巧,叫人誤以為是運筆之人手腕力度不足,可卻不嫌靡麗柔弱,字體均停,骨清神秀,既不含脂粉氣,卻也無什麽旁人以為楚帝應該有的枭雄氣概。若以字肖想其人,反倒像是閨閣中不喜脂粉的高潔女子。
可這卻是當今天下最有權勢的幾個國君之一的筆跡。樂逾閉上眼,手指撫過那一行字,忽聽門外步聲匆匆,林宣在門外止住腳步,叩門道:“島主。”
林宣少見這樣急切,樂逾道:“何事?”林宣苦笑道:“島主不該問那位楚國國君要萬兩黃金。”樂逾心中一跳,道:“他怎麽了?”林宣輕嘆,道:“楚國國君真為島主送來了‘萬兩黃金’。”
鯨鲵堂中擺着一口大木箱,木是紫檀,質地堅密,這木箱足有大半人高,遍布細膩蓮紋雕刻。木箱外裹着厚厚幾層西域傳入的碧藍絨毯,四個人各擡一角,穩穩擡來,以免這木箱遭到磕碰。而陪伴這木箱同行的,正是與樂逾有幾面之緣,眼下炙手可熱的明鑒使蘇辭。
放下木箱,那四個擡箱的人便離去。蘇辭道:“這木箱是陛下所贈,有言在先,只能由蓬萊島主獨自一人時親手開啓。”樂逾手撫箱頂,神色微變,彈指一道真氣,斷開木箱上的銅鎖。
卻見箱內大半空空,先是一團雪白的狐裘映入眼中,之後那狐裘被揭開,竟是兩卷并排放置的畫。蘇辭低頭不敢看,其中一幅是蕭尚醴禦筆,樂逾面色不動地展開,卻是一張他絕不會認錯的臉。
秀眉纖長,雙目幽深晶瑩。他不系額帶,也不加冠冕,黑發柔軟垂落兩肩,額上印痕猶如海棠含淚。自那肖像圖展開,這鯨鲵堂內外雪色青松就都黯然無光。樂逾眼前,天地間唯獨這一個人,這一雙眼。偶然一見,魂牽夢萦。
這圖是蕭尚醴的自畫像,圖中人猶如自夢中來,酒醉昏迷時的相見,月下海上的相逢,樂逾夢中如海上孤鸾一般的美人又一次現身。他仰面看向樂逾,卻定定看他的頭發,将要蹙眉又沒有蹙眉。只要來到這個人面前,他就既是恨意又是幽怨。畫旁一行字,又是蕭尚醴親筆,如有千言萬語,卻只寫道:
君昔時有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寡人已是一國之君,可抵得黃金萬兩?
他要是要抵,不說萬兩抵得,在樂逾心中眼裏,怕是黃金千萬兩都抵不過他一卷肖像圖。美人不在眼前時,樂逾能忍心斬情,避而不見,可當這美人真現身在眼前,要何等鐵石心腸才能無動于衷?他伸出手,撫上蕭尚醴畫中面頰。手上有握劍的繭,畫中人許久未被他觸碰過,如果是真人,那細膩肌膚被指掌覆住,不知會不會在他掌下一顫,卻默默無語。
樂逾放開手道:“這就是你家陛下要交給我的東西?”楚國國君問蓬萊島主至愛之人是誰,是明明知道卻明知故問。蘇辭低聲道:“陛下要我代他一問:‘島主在那堵牆的暗格中留了一幅畫,是想寡人看到還是不想寡人看到?’”
蕭尚醴的自畫像旁是另一幅畫圖,作畫的人卻是樂逾。夜送桃花枝後樂逾曾畫過蕭尚醴,只畫桃花影中一個人影,題字是“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不曾描摹五官,被聶飛鸾看見。雖然她無從得知畫中是蕭尚醴,為免多生是非,樂逾已将那幅畫燒去。後來卻又在暗格內鎖了一幅圖。
那圖是一張春宮,本應使蕭尚醴一見大怒。畫的是那夜東市之亂後,宮中太液湖上,舟舫之中,蕭尚醴以身侍酒,衣衫半解,肌膚袒露,雙頰暈紅,含淚咬唇的光景。他本應羞怒,卻氣不起來,那畫上用筆處處深情,豔而不淫,胸乳下體都不曾描繪,肩臂小腿肌膚雖然半遮半掩,卻細膩白皙如羊脂,朦朦胧胧猶如蒙一層薄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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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面容情态,雙目濕潤,朱唇潤澤,蕭尚醴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美豔,也不知是自己那時真如圖上一般滿眼含情,還是樂逾愛他至深,所以将他畫得這般動人。
那張圖既畫了面容,又是春宮,樂逾離京之前本來要毀去,被畫上的蕭尚醴看着,卻下不了手傷這張圖一分,就将這圖貯存在牆中暗格內。是想蕭尚醴見到還是不想他見到?樂逾道:“或許二者皆是。”
那畫上有題字:風露三更月一簾,共君握手不能厭。酒杯滿泛榴花色,燭燄斜抽柳葉尖。一旁落有時日,卻是蕭尚醴以為樂逾已離京之時,足以證明他不曾違諾提早離開。
蘇辭不知蕭尚醴與樂逾之間種種過往,面前這男人一身黑衣,發色烏黑卻有白發,高大俊異一如往昔,卻多了幾許深沉凝重,隐隐有種迫人的氣勢。樂逾徑自在鯨鲵堂中主位上首坐下,道:“蘇使代你家陛下親臨,問題問過,樂某也已答了,不知還有何事?”
蘇辭平淡道:“昭懷太子妃病入膏肓,殷大夫說已無可救藥,至多還能再保兩個月。陛下說,島主與昭懷太子妃青梅竹馬,這最後一面,端看島主見是不見。”
這最後一面本該辜薪池見,但蕭尚醴與樂逾都心知,樂逾絕不會讓辜薪池以身涉險。樂逾道:“樂某記得自己至今是南楚欽命要犯。”一離蓬萊島入楚國境內,就給了楚國擒下他的緣由時機。蘇辭一臉鎮定,看向他道:“陛下說了,這最後一面,端看島主見是不見。”
蘇辭敢上蓬萊島,因為已針鋒相對,兩國為敵,反而不斬使者。楚帝的使者在蓬萊島出了差池,蓬萊便要被迫與南楚有彌天大恨,不死不休的仇怨,這對蓬萊島而言絕非益事。
樂逾道:“見是不見,樂某明日會給你一個答複。稍後有船送明鑒使上岸。”
蘇辭卻道:“小女子今日已疲憊了,有意再叨擾島主一夜。”
她是想打探蓬萊島上的情景,樂逾卻不懼她打探,也不多糾纏,随口道:“悉聽尊便。”就送客了。
蓬萊島上整理出雅潔客室,裝點灑掃,供楚帝的使者下榻。島上的僮仆侍女,許多年紀還小,對蘇辭的身份一知半解,也不知蓬萊島與南楚朝廷間出了多少事,只是難得見生人,還是孤身一人到島上的年輕女子,不住地偷偷望她。
林宣卻滴水不漏,親自詢問過蘇辭飲食喜好,甚至主動提議她四處走走。
蓬萊在南海上,地面溫暖,落雪也不似錦京,雪片雖大,落地不多久就要融化,少有能積幾日的大雪,更常有雨雪交加的情景。這日蓬萊島上午後雪将融未融,她沿石徑走上一片小丘,這裏地勢略高,可以看見方圓數裏,別處都是青松,這裏四周卻是花樹環繞,影影綽綽。枝幹上沒有花葉,披着小雪,別有一種清新。
蘇辭默想來時的路,片刻又搖頭。來時船上門窗都被封住,她有心計時,可是足有半柱香時間在漩渦中辨別不清方向。不知蓬萊島的船如何在幾十裏的大霧中找到路徑。
她心道:“罷了。”望向小丘下遠遠的溪水,花樹中露出的精巧屋舍,居然看得出神,覺得這真算人間仙境。
方才客室之中,以龍腦熏香,靈芝绛草為盆景。坐榻邊銅爐燃炭,溫暖如春。頂上吊的簾幕輕薄如煙,紗帳四角以四串碩大渾圓的珍珠墜子壓住。細紗上并非刺繡,而是以筆墨繪制梅花。鵝黃色的薄紗被珠光映照,如同月光,漫天白梅飄灑,花蕊藏有暗香,放下紗幕就如同梅花落滿一身。豪奢珍巧之處縱是比楚宮也差不了幾分。海上蓬萊島确實不遜于人間帝王家。
小丘下林宣走來,應該是請蘇辭去用晚膳。蘇辭颔首,迎了上去。一個仆婦匆忙上來,慌張行禮,到林宣耳邊說幾句話。林宣面色立時變了,轉過面向蘇辭道歉,就先行離去。那仆婦跟他急急忙忙地走,只留下兩個侍女。
蘇辭見她二人頗為好奇,便連兩個侍女都遣散。蓬萊島上大多是沒有武功在身的人,自然聽不見,她卻聽出一棵樹後有細微呼吸聲。待到人都散去,她走到樹後,步伐極輕,果然見到一堆雪白。
那雪白中的一團雪白是一件對幼童而言十分寬大的白狐皮披風,罩在人身上,遠遠望去與雪地一色。蘇辭早就知道蓬萊島主有位小公子,料想方才仆婦是來通報,小公子不見了,卻不知這位小公子也溜出來偷偷觀望客人。
蘇辭伸手拍那孩童,那孩童猛地擡起頭來,她暗自驚心。那孩童不解地看她,反而披着狐裘踟躇上前,白裘衣,銀靴子,黑發及肩,玉雪可愛。仿佛晴空霹靂照亮那孩童面容,稚嫩容貌竟與蘇辭記得的某一位別無二致!她只覺背後一涼,那神情天差地別,可五官分明與……那位陛下……
蘇辭慣經風浪,也不禁心思混亂,為何蓬萊島主的公子會與大楚天子如此相似,只能叫人認定他們必然是血親。莫非陛下有流落在外的子嗣,卻被蓬萊島扣住以作人質?
她保住鎮定,那孩童卻睜着一雙靈動的眼睛看她,軟軟叫了聲:“姐姐。”蘇辭一回神,才見那孩童提着下擺沾到雪籽的狐裘,踮腳巴住她的手,将一塊糖糕塞進她手裏,道:“我要回去了,好姐姐,別告訴人你見過我!”
蓬萊島上這小公子原本愛看熱鬧些,卻也乖巧聽話,得到父親為他易經伐髓之後,終日精力用不完,三四歲上就已經學着爬樹翻牆,頑皮之處只比他父親當年好上那麽一點。
好在他鬧出事情會一個人認下,逃開了不多時就會回去找乳娘。含桃館的侍女仆婦都當這回虛驚一場,他不說,蘇辭心中疑窦叢生,更不會提起。次日清晨蘇辭乘船離島上岸,蓬萊島上下竟沒有人知道小公子送了楚帝的使者一塊糖糕。
這一日夜晚,島上冷雨飛雪,海上波瀾重重。一個溫和端正,氣色卻很不好的男人提燈前行,裹在裘衣裏,一反常态地步履匆匆,正是辜薪池。林宣追上,道:“先生,島主在‘不追堂’……”
辜薪池步伐忽然停下,蓬萊島樂氏沒有祠堂,“不追堂”便是祠堂。所謂不追,就是樂氏先祖告誡後人,前事不可追,也不必祭祀跪拜。不追堂常年封閉,其中陳列諸多先祖的遺物。即使辜薪池與樂逾親密如手足,也不可入內。
辜薪池緩緩道:“那我就在不追堂外等他出來。”他鮮少這樣不容轉圜,但樂逾要再度離島赴錦京,辜薪池無論如何做不到贊同。尤其是明知樂逾這麽做有一半是為他……辜薪池不能入南楚境內,可若是在唯一存世的親人死前不能見她一面,聽她說一句話,勢必是一生的憾恨。
幾位年長的校書向他們二人望來,不知這師徒二人為什麽起争執。林宣自小跟随這位先生,為使先生對他另眼相看,從小就把體面與禮儀放在心間,此時心一橫,再難受也勉力一笑,只道:“先生縱然不為自己的身體思量,哪怕為我,思量一回呢。若是先生出了什麽事,我該如何是好?”
不追堂內,四面牆有三面挂滿字畫,一架架陳列架由地面連到屋頂,分先後堆滿樂氏諸位先祖的手記遺物。當中四四方方一片空地,青銅燈架點滿蠟燭,在那空地之間擺着一架七層的臺案,每一層都擺放先人牌位。
木臺下一個黑衣的高大男人席地而坐,年紀不足四十,黑發間已摻雜銀絲。堂內靜而冷,不設炭火,沒有木炭吱吱燃燒之聲,卻能聽聞雨雪落在屋頂又滴落的水聲。
樂逾道:“我有一問,不知諸位誰能答我。”錦京之行該不該去?蓬萊島上諸人都想勸阻他,可真正能勸阻他的人都已經在這裏。
燭火燃燒,将他的側面映得更為深刻。他在此處不飲不食,盤膝而坐,長劍颀颀橫在膝上,坐了良久,從白晝到深夜,對那堆成山的牌位道:“我舍棄正趣經已經三年。”
自更夜園小宗師之戰走火入魔以來,他再也沒有動用過正趣經心法。每一次出劍,就更偏離正道一些。即使得到寒松寺外禪宗高僧傳授“清心咒”,自己頻頻閉關,也壓制不住殺念。內力越精進越是戾氣深重,只要颀颀在手,就想大開殺戒,見血方休。
他以手指拂拭颀颀寒鋒,道:“好在小蛾降世,我已為人父,念及膝下稚子,我就能遏制殺念。否則……我再沒有顧忌,沒有退路。”唯有像“血衣龍王”那般以殺證道,只求成就宗師之後能重得心中安寧。
指腹粗糙,劍光清如一泓水,在燭光中映亮他的眉眼。眼前牆上挂着樂游原手書,正是那一幅“狂以成名為豎子,達能退步即神仙。須知楚漢尋常事,我欲吹笙鶴背眠”。樂逾看了片刻,他狂以成名,卻不能達而退步,沉默許久,猛然一拂袖。
狂風席卷,那燈架上一排一排蠟燭盡數熄滅,青煙袅袅,室內轉暗。樂逾望向高處樂游原的牌位,道:“想來你也不能答我。”太虛境中的青色身影不知是幻是真,如此多先祖,沒有一個能阻止他。他提劍轉身,走出空蕩廳室。
錦京一行在所難免。錦京真是他一生最多劫難處,陷入情劫,走火入魔,都是在那裏。這一次殺念已成,蠱蟲還在體內,再去錦京不知還要遇到什麽劫難傷痛,可既然是命裏的劫數,他就絕不會回避。就如同百年以前,時移世易,樂游原年及而立,閉門一個月,在冬夜裏仗劍而起,舍棄辛苦求得的平靜清修,撲入亂世風雪之中,去赴他的宿命。
他邁步出門,內力震蕩,不追堂大門在他身後撞上。将不絕的墜落聲鎖在他身後,斜飛疾來的雨雪沾上他衣袍頭發,不追堂內,七層臺上祖先牌位紛紛震落,一層層倒滿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