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次日清晨,明鑒使蘇辭與蓬萊島主有約在先,明鑒司的車馬都在此等候。細雪紛揚,到近午時,才見一只小舟渡海而來。無盡海浪自天邊被那一只小舟分開,天高雲白,海浪翻滾卻如墨色,天海之間細雪幾點白,都沾在舟上一個男人胸前衣襟上。他黑衣黑裘,腰懸長劍,雖披裘衣,衣下卻是單袍,在海風中緊貼身軀,越發顯得肩背寬闊,手臂有力,身材強健。
蘇辭抱琴一禮,道:“樂島主。”相隔十裏,風急浪湧,她的話聲卻凝而不散。樂逾道:“樂某要往錦京一行,卻沒說過與諸位同行。”聲音低沉醇厚,語罷一聲唿哨,忽聽得不知何處來的蹄聲,諸人眼前一花,只聽見馬嘶。蓬萊島主棄舟踏浪,涉水而來,挽住一匹駿馬,撫它頸項,愛惜道:“人間又見真乘黃。”竟是早安排了坐騎,那馬果然一身黃色,頸背腰臀皆圓潤矯健。樂逾連再會也不說,縱馬奔去。
乘黃是人間神駿,數千裏也就在四日之間馳過。錦京小雪初晴,春芳苑二月桃花未開,幾枝梅花還沒有開盡,杏花含在雪中初放。昭懷太子妃這三年中便在杏花裏深閉門,如今人盡皆知的賢婦是東吳延秦長公主,大楚皇後,若非楚帝每逢年節必有厚賜送至春芳苑,錦京權貴都要渾然不記得這位先太子妃。
樂逾獨自去往春芳苑,自稱淩淵,接見他的仍是史宜則。樂逾知道辜浣卧病數年,卻不知她病得已不能管事,史女官溫婉如昔,卻憔悴不少,才見樂逾,便道:“樂……淩先生。”眼圈一紅,已露哽咽腔調。
樂逾道:“我可否見她?”史女官拭淚,道是太子妃已經服藥睡下了。樂逾道:“不要打擾她,我明日再來。”
他并未留在春芳苑內,也沒有去顧三所在的更夜園。次日再來,史女官入內查看,樂逾立在階下,錦京前幾日忽然回暖,今日淩晨又轉寒落雪,四面杏花被催得将開未開,花枝上潔白一片,如雲如雪壓着檐角。
史宜則輕輕推門,一陣芳香自暖風中傳出。室內燃着暖爐,不曾熏香,銀盤上放着幾只香橼。另一旁,辜浣手握并刀,纖纖素指正破新橙。她不用簪釵,一頭烏發僅以玉環與絲帶束住,肩上披一件淺缥色長衣,不是已為人婦的打扮。病得很重,神色卻是少有的寧靜悠然。手指顫抖,把剝下的橘皮放進暖爐上的小壺裏,熱水騰起白霧,滿室柑橘清香。
辜浣看見他,展顏一笑,道:“逾弟。”待看仔細了,又蹙眉道:“你的頭發怎麽……我怎的不記得過了這麽多年?”她的語氣神情,都是當年在蓬萊島上時的模樣。她不是病重得恍惚,而是更古怪一些,醒在一個夢中。樂逾不敢驚擾她的夢境,走到她面前,道:“……阿浣。”
她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為何變成如此。”樂逾不動,她發涼的手放在樂逾的手上,從容說來,道:“殷大夫有一味新藥,名叫‘忘憂’。原本的功效是鎮痛,服下後周身不覺疼痛,但也會記不清近年的許多事。”
樂逾道:“你忘記了多少?”辜浣笑道:“一夢醒來之前,我還在蓬萊島上。若非今日見到你……的頭發,我真不想知道多少時日已經過去。”
她聰慧一輩子,到大限将近之時,卻只願前事皆忘。夢醒前還是蓬萊島上十六歲的妙齡少女,夢醒後已三十餘歲。辜浣道:“如今……我過的一日一日都好像虛幻,不記得當下、近年,反倒對以往……越發好記性了……”她聲調漸輕,樂逾沉默,将她攬入懷中。她眼角眉梢都是溫柔,問道:“所以是多少年了?逾弟,你與薪池……有什麽要告訴我嗎?”
樂逾道:“十七年。薪池很好,只是常常想你。”她嘆息一聲,看向樂逾的白發,卻不再問。親人之間報喜不報憂,她不知發生了什麽,但樂逾不提,她也不問。只說十幾年間的歡喜事,猶如種種壞事不曾發生在彼此身上。樂逾道:“我已經有一個兒子,乳名小蛾,今年快要四歲。”
辜浣微微含笑,道:“這孩子一定是個美人坯子。”否則不會有一個女兒家似的乳名。樂逾道:“的确如此。”辜浣聽他那一句的确如此,心中有趣,那麽這孩子的娘親也必定是個絕色美人。她昏昏欲睡地靠在樂逾肩上,閉上眼道:“你也一定……很愛孩子的娘親。”
樂逾待她睡着,才道:“确實。”向門外掃去一眼,扶住她肩背,将她平穩放在卧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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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門打開,史宜則早已守在廊外,對樂逾施禮,不敢擡頭,低聲道:“陛下請先生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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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亭北,晚冬裏桃杏未開,只有一片綠梅,萼是濃綠,花也是淡淡青白,小巧可愛,點綴在帶雪的枝條上。雪是白色,梅花淡綠,隔着雪林疏梅,亭中有人獨自倚欄。
蕭尚醴微服來此,整個人擁在厚裘裏。他做太子時服色是朱紅,如今卻不再穿朱衣。或許因他容貌稱得上華容豔色,卻不喜歡被人一味拜倒于美貌,自覺服色再豔,對一國之君而言就太美了,所以常服只命尚衣局備幾種莊重的正色,額上豔麗的傷痕也總以額帶遮掩。
他側影裹在狐裘裏,發鬓與烏黑皮毛一色,衣裳厚重,竟看不出是否消瘦。夢中相會每次都情濃恨重,蘇辭代傳的他的幾句話也皆是情恨,如今親身相見,神情裏卻只有一味的冷。蕭尚醴心知樂逾不會傷他,早已揮退侍女護衛,露出些許遲疑,道:“我本來……不必見你。可阿嫂說你的頭發,你的頭發……怎麽了?”
樂逾與辜浣相會,他令侍女在門外聽着,一字不漏過來回話。聽辜浣說樂逾的頭發,不知為何,心中絞痛,想起夢裏所見,那人為他華發早生,竟忍不住下令史宜則帶他來一見,親自移步花間亭。
上次花間亭中相見,還是更夜園那夜之前,自己惱怒他促成與延秦公主大婚。他轉過身去,終于見到那人,四目相對,蕭尚醴有一瞬間恍惚,他竟真的多了許多白發,夢中所見居然是真?連此時此刻的相對都不知是真是幻。
他的容貌依舊如樂逾記得一般,絕豔殊麗,卻更驚心。樂逾道:“昨天我前來,不是‘太子妃不能見客’,而是史宜則已經聽命于你,沒通報過你就不敢讓我見她。”辜浣名為養病,實則被蕭尚醴方方面面監視,又用她作餌引樂逾入錦京。
蕭尚醴有些嘲諷,卻冷淡道:“阿嫂不信我,連阿嫂也……怕了我。”他道:“你以為是我監視阿嫂,迫得她心灰意冷,服下‘忘憂’?是阿嫂為了瞞過一件事,自己服下‘忘憂’。太子哥哥昔日留下一點血脈,記在英川王名下,阿嫂卻不想讓我知道。竟是阿嫂先疏遠了我!”
昭懷太子曾有一個姬妾,在太子殁時還不知有孕。先太子之死是當時楚帝的手筆,辜浣擔憂楚帝會斬草除根,不能讓那孩子以太子遺孤的身份出世,當時楚帝耳目盯着東宮,她唯有将那姬妾送入英川王府。她與英川王妃聯手,瞞天過海,使昭懷太子的骨肉以英川王庶子的身份上玉牒入宗譜。
果然,昭懷太子去後不足兩年,兩個庶子皇孫接連夭折,唯有那送走的一個寄在英川王名下活至六歲,竟成了昭懷太子的唯一血脈。
蕭尚醴臉上看不出恨與怨,道:“當年父皇非要娶母妃,是因為母妃得斷天君批命,是‘南方至貴之女子’,來年的天下共主,必定是她的後人。如今我繼承周楚兩朝帝脈登基,批命已經中了一半,若我再有皇子,就是我的子孫也會成為天下共主。”
他至此停頓,又道:“太子哥哥的遺孤也是周楚兩朝的血脈。”要是那句天下共主應在他身上,就是昭懷太子的遺孤必然要奪取蕭尚醴子嗣的江山。辜浣如何能不防蕭尚醴對那孩子下手。
所以她服下“忘憂”,就是要自己都忘記英川王名下的一個庶子是昭懷太子的遺孤,連她都忘記,那孩子才能平安無虞。可是還是被蕭尚醴察覺。
樂逾不為所動,道:“南楚皇室家事,與樂某無關。”他聽蕭尚醴提及子嗣,就想起小蛾。蕭尚醴雖是小蛾的“娘親”,樂逾卻絕不會讓他把小蛾牽涉入南楚皇位之争。他無意多聽,語罷道:“失陪。”竟毫無敬意抽身就走。蕭尚醴一僵,在厚裘之下第一次感到周身寒冷刺骨,眼睜睜見樂逾走上雪徑,五指緊緊攥住裘領,手指青白,想到侍女傳話,樂逾說他的兒子已近四歲,神色幾變,雙目之中都是恨意冰冷,卻閉上眼,一步步上前,叫道:“逾郎……”
那一聲回蕩在林中雪徑,寒風之中,他最知道如何打動樂逾,整個人如要凍成冰雪一般。樂逾腳步停住,整個人像是鐵鑄銅澆,再走不出半步。這兩人一前一後,都不再動,蕭尚醴又道:“逾郎。”
樂逾回頭,蕭尚醴不動不出聲垂着眼眸。他氣恨卻不發作時常低垂眉目,睫毛纖長,微微顫動,十分可憐可愛。可他在人前是一國之君,至高無上,在其餘親近之人面前也都被寵着捧着,這一生唯有在對樂逾一個人時,有這樣情腸斷絕,氣恨傷痛卻不敢發作的時候。
他邁步近前,走在雪中,走到樂逾眼前。那個曾愛他至極,為他白發的男人卻面不改色,俊異健碩如昔,可看着他時眼中仿佛沒有他,沉肅迫人。
那人肩膀還是寬闊可靠,單衣之下,厚實胸膛微微起伏,一雙手臂強健,蕭尚醴卻已不能再将頭枕在他肩上,臉頰貼在他頸側。在這雪天之中,他終于聽見樂逾一嘆,聲音在他耳邊震鳴,樂逾道:“事到如今,你還要如何。”
蕭尚醴道:“此番……你為阿嫂而來,會留多久?”樂逾道:“至多兩個月。”蕭尚醴心中盤算,十日之內,埋伏就能布置好。他道:“你這回離開之後,再不回踏入錦京?”
樂逾道:“是。”他果然留他不住,這個人絕不會留下陪伴他。蕭尚醴不看樂逾,壓住心念翻騰,道:“既然終須一別,在這兩個月裏,只要阿嫂一天還在,你我便如從前一般,可好?”
說完不再看樂逾,明知他一定會答應,聽見那聲“好”,心裏已是冰冷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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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尚醴這一國之君萬事纏身,這一日僅有一個時辰能在宮外。他離開樂逾,轉過臉還有幾分哀切,上馬車時已是古井無波,馬車抵達宮門外,侍從出示令牌,宮人速速放行。蕭尚醴一動不動坐在車內,車簾再揭開時,他已經是大楚天子。
華蓋撐在頭頂,遮擋住一星半點雪。侍從成群跟在他身後,一路回話。他本不想在春芳苑留那樣久,臨時出宮,卻獨獨為那個人耽擱在外,延誤許多朝務。他入勤政殿才取下裘衣,一個太監跪道:“陛下,明鑒使求見,已在殿外等候多時了。”
侍女為他的裘衣撣雪,遞上熱巾,蕭尚醴道:“宣。”見過那人之後,他臉色比平日更沉,入得殿來,燈燭通明,照得他豔光極盛,卻叫滿殿的人氣不敢出。蘇辭還未上前行禮,蕭尚醴道:“你自蓬萊島歸來,昨日已向寡人禀報過。今日又來,必有要事。直說。”
太監侍女都被揮退,旁人說必然先委婉問這位陛下可否有可能……在外遺有子嗣。蘇辭卻道:“屬下在蓬萊島上與小公子見了一面,小公子容貌與陛下有十成相似。蓬萊島上下也似乎有意阻攔小公子與屬下見面。”
偌大勤政殿內靜得沒有一點聲響,蕭尚醴猶如僵住。手指按住桌案,如玉的指甲險些折斷。蘇辭伏首不語,蕭尚醴終于放開手,道:“你退下。”蘇辭便告退。
蕭尚醴獨自坐在殿內,指尖疼痛,垂拱司下明鑒、燭照兩部耳目遍及京城,早已查明為樂逾誕下子嗣的女子身份。那女子是阿嫂的侍女,離京時已有孕兩個月,可兩個月前,樂逾到春芳苑只是寥寥幾回,怎麽能令她身懷有孕?
他記起被發配淛州途中,驿站那一場心如亂麻的睡眠,從來安分的雌蠱騷亂疼痛,耳邊童聲尖銳呼喚“娘親”。他那幾個月中,唯一一次與人……就是更夜園密室之中那夜。偏偏樂逾的兒子與他生得十成相似。
這林林總總,加起來讓他心驚,只有一個可能——男人與男人如果有後,是滑天下之大稽。可那個人,蓬萊島樂氏的子孫難道是凡人?若那個人其實可以用男人之身……蕭尚醴聲音凝住,道:“明鑒使!”蘇辭才到殿外,又入殿請示道:“陛下?”蕭尚醴閉一閉眼定神,簡短道:“帶殷無效來回話,立刻!”
次日,蕭尚醴用過早膳,禦駕就行往春芳苑。史宜則上前回話,蕭尚醴所料不錯,樂逾确實這一日一早就來探望辜浣。蕭尚醴揮退諸人,他有北漢磨劍堂和梁晚塵的前車之鑒,最重自身安危,如今出行都有垂拱司高手陪侍,即便有哪裏的小宗師拼盡全力一擊,也傷不到大楚國君分毫。
那些護衛散開,将春芳苑環護起來。蕭尚醴獨自走過雪徑,依舊在花間亭中守候。他身量高挑,又颀長單薄,站在亭中遠望,就如同等着誰,盼着誰。
待到站得四肢發冷,放在欄杆上的五指白如玉石,他雖沒有聽見腳步,卻莫名知曉那人來了。蕭尚醴先道:“昨夜我一夜不能入眠。”他昨夜見過殷無效,問殷無效,男人和男人是否能誕育後代。殷無效卻道當然不能,除非——
有這句“除非”,蕭尚醴就知他所猜測的多半是真,更是胸中一陣冰涼翻騰。我與他有了子嗣,我的子嗣,他卻一心隐瞞,不讓我知曉!樂逾雙目中并沒有曾經的深情,蕭尚醴胸口刺痛,可痛則痛矣,可怒則怒矣,不能表露在外,如今要先籠住那個人。他竟一步步上前,握住樂逾的手,讓他知道自己十指冰冷。
他們有三年不曾觸及對方身體,樂逾将他的手暖在掌中,蕭尚醴手上暖了,孤注一擲,靠入他懷中,低柔道:“逾郎……你想要我麽?”他本就是世間難尋的美人,以往那人雖時時讓他惱怒,卻把他捧在掌中,知道他不願在下面,就不曾勉強他,他賭的是樂逾現在也是如此。
樂逾看着他,道:“你這時願意了?”蕭尚醴閉上眼,艱難道:“只不要在人前。”他站着不動,卻忽然之間被一條手臂緊,打橫抱起,抱起他向前走去。
蕭尚醴遽然一驚,就想掙脫,唯恐這一幕被人看見。樂逾道:“我在你心中就是如此?”又道:“別動,讓我抱一抱。”蕭尚醴只道來日圖窮匕見,他一定會恨我。當下不再掙紮,為叫那人來日少恨他一點,任他抱着,臉頰貼在他胸膛上。
他被樂逾抱起,平順踏雪而去,一推門,竟将他放在一間客室的床榻上。蕭尚醴不再僵直,是樂逾就好,仍閉着雙目,睫毛顫動,卻仰面啓唇。雙唇朱紅柔潤,微微開啓就如邀吻一般。
樂逾的吻尚未落下,蕭尚醴只覺額上一松脫,遮掩傷痕的額帶落下。拇指在他額上摩挲,之後才是口唇落下,那只手穩穩捏住他下颌,他在唇齒分離時叫道:“逾郎……”耳畔聽那低沉男聲熟悉地喚道:“幼貍。”
蕭尚醴猛然睜眼,一把推開他,道:“怎麽會,你怎麽會知道!”他從不曾告訴樂逾他的乳名,除了在夢中,除非……那不是他一個人的夢。這一番推阻不曾推開他,蕭尚醴定定看他,道:“那竟不是夢?所以我看見你白發,你就真的白發了。”
樂逾道:“情之所至,生魂離體,此事早有先例。”蕭尚醴不是沒讀過這種傳奇故事,魂魄夜奔,千裏相會,此時不驚愕,只覺得我竟用情至此,情深到了這樣的地步,真是悲切,我與他之間,大楚與蓬萊島之間,竟沒有半點餘地。
過了片刻,他擡起臉來,眼睫都不顫動,平靜道:“為什麽你是蓬萊島主,逾郎,若你只是江湖中人,與蓬萊島無關該多好。”
樂逾卻道:“我不能舍蓬萊島,正如你不能抛下南楚。”蕭尚醴面目極其端麗,道:“說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