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要與樂逾長相厮守,不是樂逾舍棄蓬萊島,就是他舍棄大楚。他不想舍棄大楚,就唯有讓樂逾舍棄蓬萊島了。

他們一時不交談,樂逾站在床前,蕭尚醴狐裘未解,坐在床榻上,良久,看向樂逾所佩的颀颀,道:“我記得你以往常帶提了詩句的折扇。”

樂逾上一柄折扇在嘉陵江渡口貫穿明鑒司副使的咽喉,蘇辭按他所言将染血的折扇帶給蕭尚醴。這兩人刻意不談那些争鋒相對之事,樂逾道:“世間佳句如美人難尋,我很久不曾有摘句的興致。”

他說美人就是在說蕭尚醴,世間美人難得,既已對一個難得的美人多情,此生就再難對旁人移情。蕭尚醴道:“那寫幾個字給我,好麽?”他也起身出門,召來侍女,不多時,史宜則帶侍女送來筆墨與扇面的絹。那絹有兩層,是書成後再插上扇骨的。史宜則常陪辜浣讀書寫字,以瑪瑙小勺舀水,研滿一池墨就退下。

蕭尚醴與樂逾目光不曾交錯,樂逾落座提筆,卻又将筆放下,道:“幼貍。”蕭尚醴走到他身前,就被樂逾拉入懷中。蕭尚醴倒在他懷裏,才坐正就被他手臂覆在自己手臂上,沒有出聲,已被樂逾握住手,将那杆筆放在他手中,再握着他的手寫字。

蕭尚醴不知道他要寫什麽,随他手腕用力而運筆,這兩人在書法上的喜好大相徑庭,筆鋒也大不相同,可被樂逾捉住手寫字,一筆一劃,起承轉合,猶如寫過千百遍的熟稔。

不及午時,蕭尚醴的車架就開回宮城。馬車在積着薄雪的禦道上留下一道道車轍。

蕭尚醴自衣袖中取出那張扇面,手指沿字跡撫過。他想起被樂逾牽引,想被他教寫字,慢慢地落筆引筆,寫的是“昆明夜月光如練,上林朝花色如霰”。嘉陵江上的夜月,鳳臺外如朝霞的桃花。往事歷歷在目,都在這雪天之中湧來。

這詩的最後兩句并未寫在紙上,樂逾卻知道他必然也了然于心。“花朝月夜動春心”,末一句便是“誰忍相思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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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尚醴回銮,他身邊的宮人入承慶宮向皇後通報。大将軍的侄女,婕妤呂氏小字靈蟬,恰是此時到承慶宮侍奉皇後,見宮人來就在殿外暫待。皇後自吳宮帶來的女官見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嫔妃,斜挽發髻,不喜張揚,只插兩三支簪釵,笑道:“婕妤今日這時才來,皇後殿下念着婕妤多時了。”

這位婕妤眉色天然,鼻梁挺秀,眼尾細長,很有韻致,謙遜道:“前些日子殿下稱贊過我宮中的金乳酥,今日晨起做了些,就耽誤了時辰。使皇後記挂,是我的不是了。”那女官訝異道:“竟是婕妤親手做的?”

呂靈蟬含笑道:“殿下出身高貴,如今更尊貴,我也沒什麽能獻上的,唯有一些心意,不叫人嫌棄才好。”又擔憂道:“這幾次來都不見聶娘子出來,娘子身體還不見好麽?”

皇後寵愛聶飛鸾,令她教授宮中歌舞,這是人盡皆知的。可她當年練盤中起舞,為使身輕如燕,用過幾味猛藥,折損了身體,又為練舞留下許多舊傷。十餘歲時顯不出來,如今二十五歲,渾身傷痛漸漸顯出端倪,一到冬日就需要卧床休養。

女官還未答話,卻聽田彌彌召喚,呂靈蟬帶侍女上去。宮人自暖房中折了花來,田彌彌握一把剪刀修理花枝,意态甚是悠閑。有道是居移氣,養移體,她未滿二十,就母儀天下,如今釵環耀目,明豔絕倫。桌案上擺着一局棋,上覆一張絲蓋,是前度蕭尚醴與她對弈,棋沒下完,留下回再續。

她親手整花,插在一只素雅的聳肩瓶裏,遣人送出,呂靈蟬暗道:想必是送往太後宮中。當今天子至孝,皇後果然聰慧。又見一只舞姬奏樂圖的扁瓶也插過花枝,竟不擺在殿內,兩個侍女一左一右恭敬端起瓶向後去,卻不知送往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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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彌彌這才随性道:“呂婕妤來了,怎不早些通傳?”不待女官回話,呂靈蟬拜道:“陛下與皇後殿下一體,陛下的宮人來報事,妾身不敢僭越,所以不敢通傳入內。”

先帝剛愎多疑,嫔妃窺探天子行蹤是大罪,聖駕在何處,又去往何處,唯有皇後與天子夫妻一體,可以過問一二。蕭尚醴即位以來,時常遣人去承慶宮告知皇後他的行跡,足見他對皇後的看重。

田彌彌關切道:“你素來柔順勤謹,只封婕妤倒是苛待了。”呂靈蟬道:“婕妤之位是妾身自己求的,絕不敢有怨。妾身侍奉陛下本就在淑妃姐姐之後,若與姐姐同在二夫人,反而要日夜驚惶了。”

楚制皇後之下有二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婦,婕妤在二夫人之下,九嫔之中,依呂氏的家世,算是低封,據說大将軍十分不滿,責問過侄女,她卻說是自己執意所求,請叔父息怒。謙卑若此,真不似呂家的女兒。田彌彌道:“婕妤的确不喜與人相争。”呂靈蟬輕聲道:“恕妾身直言,陛下的後宮無寵可争。”

田彌彌與她對視一眼,待她說來,呂靈蟬道:“陛下……一月內留在後宮不過十四日,逢十逢五必至承慶宮,又有五日去淑妃姐姐宮中說話,三日……駕臨妾身宮中。”可每次入她宮中,都只是用膳說話,入夜後往往回勤政殿,料想淑妃處也是如此。

呂靈蟬道:“淑妃姐姐再得眷顧,也不曾多見陛下一回。陛下宵衣旰食,勤于國事,無心在後宮,哪來的寵可争——妾身不求得寵,但求無咎。”

田彌彌道:“查探陛下行蹤,你這時倒不怕僭越。”呂靈蟬垂首道:“妾身知罪,但憑殿下發落。”田彌彌只覺有趣,道:“你但求無咎,為何不與淑妃好生相處。”呂靈蟬一時未答,過了片刻才輕聲道:“淑妃姐姐她,實在是看不清。”

她自入宮以來,就覺得那位陛下容貌氣度固然是無可挑剔,平日待妃嫔宮人也好,但其實如先帝一般,城府深沉,性情難測,不容違逆。如今後宮位多空懸,朝事上天子又倚重高锷,高嬿宛自以為得寵,漸生驕狂,竟存有生下皇子,與皇後一争高下的心思。

卻不想陛下為免東吳幹涉朝政,不會讓皇後生下嫡長子,難道就會使高、呂兩姓的女兒生下長子嗎?陛下現如今無意于子嗣,哪怕到了想要子嗣的時候,想來也會臨幸侍女,先讓沒有權勢家族的女子生下皇子。

呂靈蟬起身再拜,道:“君恩來去都在陛下,是以恩寵易得,敬重卻難得。殿下獨得陛下敬重,妾身求殿下垂憐。”

一席話畢,田彌彌寬慰她幾句,呂婕妤不多打擾,略喝過茶,用幾樣茶點就告退。田彌彌起身向側殿走去,暖閣內燃着炭,熏出花氣幽香,田彌彌親手插的瓶花原是送到這裏。她讓侍女退下,蹑步進去,一見窗開着,就取一件外衫,披在聶飛鸾肩上,道:“好姐姐,當心又着了涼。”

聶飛鸾兀自思索,吃了一驚,止不住的好笑,道:“不礙事的。”她下颌尖了些,仍是俊俏,精神還好,雙眸湛然,只是暖閣中待久了,臉頰緋紅。田彌彌笑盈盈地拉她躺回睡榻上,聶飛鸾被她弄得招架不住,問道:“是那位呂婕妤?”田彌彌在她面前坐下,伏上去枕在她膝上,聲音隔在毯子裏,悶悶地撒嬌似道:“這如何是好?我既喜歡姐姐替我擔心,又不舍得姐姐替我擔心。”

聶飛鸾靜一靜,道:“我知道你不必我來擔心。”田彌彌道:“後宮之事,我不喜歡理會,但在其位,謀其事,我絕不會疏忽大意。”說過又笑,擡頭道:“好姐姐,呂家這樣多男人,竟都比不上一個女子有眼力。盛極轉衰,功高蓋主,古往今來都是這樣的道理,我猜她入宮只為求得那位陛下一點憐憫,來日呂氏犯上,那位陛下能念在她盡心侍奉,留她叔父一條性命。”說到此處,微微蹙眉,自己都未曾察覺這一番話淡然之下的悲涼。

她雖貴為東吳公主,南楚皇後,卻更是寧揚素的女兒。因為母親的遭遇,天性靈慧,也偶作滄桑語。聶飛鸾久識人心,一時心情起伏,輕輕碰她面頰。田彌彌想起什麽,眉間的思慮一閃而過,道:“她最終能否如願,都未可知。那位陛下有時薄情寡義,我看在眼中,也覺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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