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次日天明,英川王妃王棠令入宮。不是徑直去往承慶宮觐見皇後,而是先去太安宮見太後。蕭尚醴繼位後,容妃在太安宮持齋念佛,就連宮中人不能常見到太後慈顏。這位英川王妃卻獨得太後看重。

英川王妃王氏未到,田彌彌宮中已有女官來報,道:“英川王妃此番入宮,帶了一個六、七歲的孩童。宮中人原以為是英川王世子,後來才知道,竟只是英川王一個庶子。”田彌彌眉心一顫,此子必是昭懷太子遺孤,卻不知英川王妃為何帶他入宮。

英川王妃是英川王蕭尚酎遺孀,雖處卑位,英川王卻畢竟是蕭尚醴的兄長。田彌彌在承慶宮正殿迎她,就見她正裝緩步而來,年約三十許,雖非絕色,但膚色白皙,身材瘦削,容貌堪稱秀麗。她舉止之間獨有一種端嚴之态,右手牽一個錦衣玉服的男童。

那孩童也是膚色白皙,一雙眼睛濕潤烏黑,正是英川王排行第四的庶子蕭醍。王子皇孫,容貌漂亮的不在少數,難得是他名為英川王庶子,不曾有幸入宮,可初次入宮,既不躲閃,也不張望,年紀雖幼小,卻十分鎮定。

田彌彌仍滿面微笑,她本就是宜笑的模樣,笑吟吟時越發親和,見過禮,閑話幾句,便道:“本宮宮中頗有幾樣吳國進獻來的奇巧物件。”喚來一位女官,道:“帶醍兒去挑選,若有看得上眼的,帶走就是。”

蕭醍露出遲疑神情,先行謝禮,卻不直接退下,又望向英川王妃,見英川王妃微微颔首,吸一口氣,向母妃行禮,這才告退。

英川王排行第五,田彌彌令幾個侍女陪伴蕭醍下去,含笑道:“五嫂今日來,為何不帶世子,反而帶了庶子?”英川王妃雙目望向她,道:“恕臣妾直言,三月前,有相士入府相看,臣妾就想,陛下已經知曉醍兒的身世。陛下想看的是昭懷太子的遺孤,臣妾自然不會帶世子入宮。”

她此時的應對,已有些針鋒相對意味,田彌彌卻心生激賞,笑道:“那麽五嫂就這樣輕易地交出昭懷太子遺孤,不怕置醍兒于險地?”英川王妃道:“既然陛下已經知道,帶醍兒入宮,才是護住他。他已入了陛下的眼,若我一味将他藏起,只會引來陛下猜疑,對他有害無益。”

田彌彌道:“我仍有一事不解,昭懷太子妃與五嫂何時有了這般交情,足以使五嫂擔上天大的幹系?”英川王妃道:“臣妾與昭懷太子妃并無半分交情,也沒有半點來往。”田彌彌一愕,片刻想通,真是又可嘆又可笑。明鑒司查不到英川王妃與昭懷太子妃間有任何來往,因為她二人之間确實沒有半點來往。

田彌彌早該想到,只是她這幾年來身在宮闱,謹言慎行,心中一個“忍”字,所見所聞,也都是隐私陰謀,一身意氣日漸消磨,竟渾然忘卻世間有一份“義”。先帝殘害親子,是大不義,昭懷太子妃與英川王妃保住太子一點血脈,無非是義之所在,在所不辭罷了。辜浣與英川王妃素無來往,不曾交心,也沒有惺惺相惜,卻能向她托襁褓孤兒,寄身家性命。而英川王妃與昭懷太子妃間沒有半點情誼,英川王更與昭懷太子有間隙,她卻不言不語,甘願犯險收養此子。田彌彌此時看透內情,更覺得這不能公之于衆的閨閣中的信與義值得擊節三嘆。——這許多年來,昭懷太子妃不曾探望這孩子一次,英川王妃也不曾對一個人吐露過實情,才保住此子安然活到如今。換作是她,她不一定敢将一個無知稚子托付給與她素昧平生的人。

田彌彌嘆道:“久聞五嫂秉性剛烈,今日一見,傳言不虛。”田彌彌也是聰慧有主見的女子,以往覺得昭懷太子妃能做到的事,自己未必做不到,今日才對辜浣心生嘆服,輕輕道:“——昭懷太子妃,當真有識人之明。”

此時春芳苑外,蕭尚醴獨立杏花樹下,下人為他端來坐榻,他卻不坐。苑內雪如杏花,他想起某一日杏花如雪,紛紛飛揚,樂逾酒醉來到春芳苑,險些被萬箭齊發,卻被他匆匆阻住。那時樂逾非要叫他“小美人”,阿嫂擔心他羞憤,居中調停。

如今樂逾與他,是大楚的肘腋之患蓬萊島與一國之君,阿嫂再不會偏袒他,因為她再不記得自己,縱使記得,也怕了他。

蕭尚醴披裘衣看得一時,見到樂逾自欄杆後走出,手中端着一個藥碗。與蕭尚醴四目相對,也不訝然,道:“你來了。”蕭尚醴道:“阿嫂又不吃藥?”

辜浣病到今日,已是病入膏肓,孩童時不曾鬧過孩童脾氣,現在反倒鬧起來。看人總淺淺含笑,但就是不願吃藥,非要射覆下棋,贏過她才願吃藥。射覆圍棋,要比完一輪都需半日,她拖延不願吃藥,樂逾也随她去,藥涼就為她端新的。只是藥漸服漸少,“忘憂”的藥效不知何時就會消退。

樂逾道:“為何不入內?”蕭尚醴避開眼,道:“寡……我來送阿嫂一程,阿嫂已不認得我,何必入內。”樂逾轉身欲去,蕭尚醴道:“等等。”他折下幾枝空枝,枝上卻滿是積雪,道:“我十三歲時高燒不退,阿嫂送了我許多冰枝,用各色花瓶裝了,遠遠放在地下,不出房門,也能賞玩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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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枝冰裝素裹的枝條當下被一個侍女插在瓶中,史宜則又找到一只銀盤,瓶在盤心,房內炭火溫暖,冰消雪融,墜落盤上,涓滴有聲。辜浣扶病起身,怔怔看了許久,不知為何心中揪緊,落下一行淚,卻強撐着打趣樂逾:“你什麽時候……也有這般靈巧心思了?”

樂逾道:“恰好見到帶雪的枝條,就帶進來。”她又虛弱笑道:“人生一世……猶如冰雪消融。我……死後,你會來我墳上祭我嗎?”樂逾遞藥給她的手一頓,道:“你若活着,千山萬水,我來看你。你若死了,就是一坯黃土,憑什麽讓我祭你。”

辜浣不接他遞來的藥,怔忡一笑,道:“我猜……我定然做了什麽虧欠你的事。”樂逾打斷她道:“不要多想。”辜浣心頭卻如若有失,執念道:若我能在……死前記起。

蕭尚醴起駕回宮,承慶宮內,田彌彌已送走英川王妃及庶子。不多時,聶飛鸾走出,田彌彌道:“姐姐看,那英川王庶子如何?”

方才她與英川王妃說話,聶飛鸾在內殿簾後留意蕭醍,此時道:“他将那一衆孩童喜愛的玩意都看了一遍,卻沒有挑走一件。說‘我既非長子,又非幼子,上有兄長要尊敬,下有幼弟要友愛,兄長與弟弟都不曾受賞,我也不敢要皇後娘娘的賞賜’。若非有人指點在前,能說這一番話,倒真是早慧了。”

田彌彌笑道:“帝王家的孩子,早慧的豈在少數。”都是情勢所逼的不得已。聶飛鸾見她笑,反而刺痛,她身份特殊,想必也曾是帝王家一個早慧的孩子,否則母親死後,她肩負秦州重擔,不知如何在宮廷中存身。

聶飛鸾道:“倒是沒有聽聞過英川王妃有特別偏愛這庶子。”田彌彌眼中閃過什麽,道:“能将一個這樣出身的孩子教養成如此……”——英川王妃的親生骨肉,将來又該是何等的人中之雄?她并未繼續,道:“且不說這些了。那孩子既然提到兄弟,便替我着人拟一份賞單,從英川王妃到世子到一衆庶子女,備好賞賜,待陛下要賞賜英川王府時一并獎賞。”

那一日辜浣病況尚算穩定,誰想一入夜便急轉直下。她痛苦難當,青絲散亂,滿額冷汗,卻不斷推開送到她面前的湯藥。玉碗打翻,藥汁灑了一床,辜浣道:“你們都下去……下去……”史宜則駭一大跳,樂逾道:“出去。”

唯有樂逾一個人陪在她身側,聽她莫名的呓語,茫然說不清,時而是“爹爹”“娘親”,時而是“義母”“薪池”,她也反複呼喚樂逾,毫無察覺他就在她身邊。待到天色再度明亮,辜浣鎮靜下來,不再掙紮,卻極為疲倦,眼神空虛,望着房頂,道:“我……”

樂逾将她抱在懷中,她渾渾噩噩,流下淚來,若她還有知覺,斷然不會流淚,她一生做過不尋常事,可此時她已在彌留之中,竟也如尋常人一樣貪生怕死。或者她怕的不是死,而是這一生已經活得太孤獨,而死更孤獨,這孤獨使她畏懼。辜浣淚水不止,可雙眼中漸漸回複一些神采,像是回光返照,在死前一刻,電光石火間,過往種種浮上心間,前所未有的清晰,她忽然又掙紮起來,用最後的氣力推樂逾,道:“走……快……”

“忘憂”藥效全退,烏雲退散,日光照耀,她想起所有不記得的人,樂逾居然又來了錦京,他為何而來她難道會不知道!以往她多少次偏袒小九,哪怕是……石室中那次,她親眼目睹,也盡力為蕭尚醴設想。如今垂死之時,她卻是全心為樂逾擔憂,拼盡全力要他快走,快快離去,否則她知道會發生什麽……小九絕不會再放開他……

可為時已晚,樂逾聽見春芳苑內足音落下,四面八方小宗師逼近。他不走也不動,更緊地抱住辜浣,她眼中的光如蠟燭熄滅,雙眸閉緊,淚水大顆湧出,沾濕下颌,在樂逾懷中辭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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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逾将她放在床上,撫過她發鬓,昔日雲鬓竟也有幾絲白發。他聲音低沉醇厚,道:“阿浣,我騙你的。我不祭你,我帶你回蓬萊。”他握住颀颀,門外史宜則已沖了進來,以淚洗面了一般,跪在床邊。樂逾卻如辜浣并未死去,只是熟睡,對史宜則道:“好好照看她。”

他不驚擾辜浣,奔躍之間,将一衆小宗師向外引。埋伏在春芳苑中的人都随他疾行,剎那間樹木上嗖嗖作響,雪地上留下或深或淺的足印。

南楚江湖中人兵分兩頭,明鑒司旗下鷹犬由蘇辭指揮;另一方并未投朝廷,卻被春雨閣主人與山陽老人說服,居中調度的自然是顧三公子。雙方互為犄角,追在樂逾身後。樂逾一處春芳苑就無心忍耐,颀颀出鞘,斬殺數人,來到春芳苑外一處山谷時,一路上已留下幾具伏屍。

那山谷近水,許是二月下旬,東風初來,夜間有一場回暖,卻不敵錦京大雪,再來一場大寒。水邊有兩三樹桃花被暖氣熏得先綻幾朵粉紅的花,又被雪凍在枝頭上。

山谷中另有人久候,白色僧衣飄蕩,禪杖撞擊,以善忍為首,另有金林禪寺四個年長的弟子,可見南楚宗師避世不出,蕭尚醴借善忍這首徒身份,已将佛門勢力籠在掌中,如臂使指。

見樂逾現身,善忍身後四個師弟退散開來,各持一方,都是垂首不語,雙掌合十,已結成圍堵的陣勢。水畔桃花樹下,花枝被一只如玉石的手撩起,衣袖緋紅,其人形貌俊美,近乎女子。金林禪寺與劍花小築的宗師高徒都已至,樂逾回首再望,山谷背面高處站着一個黑衣男人,衣着華貴,佩一柄長刀。那佩刀人的對面,又有一個散發狂生,席地撫琴,與卧在他身側喝酒的男人說話。

善忍道:“樂島主,久違。”樂逾不動聲色,善忍、聞人照花、談崖刀、裴師古、王留客,只聽劍鳴一聲,颀颀出鞘,他以劍尖指地,只這一舉竟有睥睨之勢,低沉笑道:“人都到齊了。”

卻聽一個冷脆的女聲道:“還有我。”一道紫衣人影踏雪而來,腰間一柄錯金彎刀。身段窈窕,面容秀麗,挽一個少婦發髻,頸間戴一條晶石珠鏈,是春雨閣顧夫人。這數人都有小宗師修為,武功遠在一般江湖人之上,藤衣走近,餘下的三十餘個江湖人趕來,或是悲憤或是含淚,兵刃盡露,卻都在二十丈外止步。

蓬萊島主幾度出手,從無敗績,當年小宗師之戰更是震動天下。今日雖是合圍,圍他的人也有幾分忌憚,若是今日叫他如當年一役,以一人之力連挫幾位小宗師,自己想必沒有活路。那三十餘人一言不發,樂逾卻對藤衣道:“你竟不守在他身邊。”藤衣目光一閃,毫不遲疑,道:“伐柯說過,樂島主絕不會傷他。”

她語聲如冰淩,群雄聽聞,都動了心念。顧三足有舊疾,不能久站久走,更別提是在雪中,這時才被一個春雨閣下仆攙扶,緩緩行來。衆人的眼睛都集在他身上,他卻只是微微含笑,勝券在握一般。他與樂逾不曾對視,二十丈內,藤衣已站在東南角,每一條可以抽身而去的路都被一位小宗師封死,樂逾道:“你守不住東南。”藤衣臉上至此才變了一變,卻低低道:“樂島主不忍傷他,就不會對我下殺手。”

人群中,山陽老人心頭一顫。他早知春雨閣顧三公子心思玲珑,看人毒辣,如今卻想到:蓬萊島主雖走火入魔,但不失為難得的有情有義之人。他既然動搖,便勸道:“樂島主已殺傷了我南楚俠士,此時束手就擒,還可兩全,再冥頑不靈,便是執意與江湖豪傑、武林正道為敵。”

卻聽樂逾道:“笑話,我何嘗與你們為友?”在場諸人面色鐵青,被他雙眼掃過,卻不敢叫罵出聲。樂逾仰頭向天,他擡頭時這山谷雪地之中如同只有他一人,天地間也只有他一人,道:“‘燭九陰’‘綠绮臺’‘惜雨刀’,樂某早已領教。今日有幸再得遇‘十八子陣’與‘辭夢劍’,幸何如之!——就請諸位齊上,為我試劍。”語音初落,目光落在劍上時,已是一劍刺出,正是當日令人悚然的《負拔劍歌》起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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