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便在此時,琴音響起。——裴師古得號“琴狂”,自是最擅長分辨音中之意,樂逾歷數兵刃之時,他聽出殺氣,十指覆在弦上,已先一步撥弦應戰。曲調是一曲《哀湘靈》。
此曲是裴師古自譜,他惜敗在樂逾手下,鬥志更烈,閱盡存世琴譜,竟沒有一曲足夠悲痛,能與天魔琴音相合,抗衡小宗師中第一人。他其後想到,世間種種樂器,瑟音最悲,若古人不作至悲之曲,便由我來!自古人詩中尋得《湘靈鼓瑟》之曲,改瑟為琴,才有今日。
湘靈是湘水之神,善于鼓瑟,此曲中卻将湘靈當作虞舜的妃子,舜帝死後,妃子淚灑竹林,投入湘水相殉,遂成水中神靈。樂逾胸中劇痛,曲中之意,是以湘靈指辜浣,以昭懷太子代虞舜。裴師古固然不知辜浣與昭懷太子并無男女之情,只是君臣之義,但古來多有以香草美人喻忠貞臣子,男女之情君臣之義又有什麽分別?世無王佐之才,她以一人之身殉了昭懷太子許下的盛世!
《哀湘靈》共有六折,不過三十餘招,已進到第二折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又轉第三折“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曲中之悲,真能叫金石凄涼。樂逾神智被琴曲侵入,辜浣才在他懷中逝去。《負拔劍歌》隐含戾氣,越是悲怒癫狂越得精髓,他前度在更夜園中,為救蕭尚醴而用,怒則怒矣,走火入魔,劍中卻無多少悲。如今适才眼見視若親姐的人死去,劍勢終于得到沉郁癫狂之真意,每一出劍,颀颀在風中生出裂帛之聲,劍光之烈更勝白日霜雪。
樂逾雖要群敵一擁而上,但小宗師中多有自恃清名的人,與他纏鬥的唯有金林禪寺四僧布下的降魔陣與細雨刀。談崖刀原來只在一旁掠陣,然而颀颀劍氣太盛,耀眼無比,藤衣雙目被劍光刺疼,腹中隐痛,刀偏半分,幾乎被劍氣擊傷。談崖刀與她同是用刀之人,當下以燭九陰頂替細雨刀,卻只為降魔陣助勢。
談崖刀與裴師古都心知,樂逾此時尚沒有用上《齧雪心法》,他不曾用上全力,談崖刀與裴師古又怎會先出盡全力?這二人是世間罕見的好武之人,寧願死在與絕頂高手的決鬥中,此番再次參與小宗師之戰,也是為逼出樂逾三年來不斷閉關的所得。
樂逾的天資在當代小宗師中可稱獨步,但內力不足,不可久戰。《哀湘靈》一曲便如《負拔劍歌》一般,傷敵一萬,自損三千。不先摧折自己的心肝,如何擾亂他人心智。裴師古此時也胸中劇痛,長發不束,披散在寬大儒服上,十指修長勁韌,竟都成青白色。一手抱琴,一手疾彈,騰飛撥撫之間,右手已在顫抖。
“酒狂”王留客急怒難當,将酒缸一摔,滿地碎裂,劈手就要向他懷中奪“綠绮臺”,道:“別彈了!”裴師古反手一拂,月白廣袖有如勁雲,将他推開三尺,仰倒在地。右手在弦上卻更加幾成功力,曲調再轉,強彈起第四折 “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此時最好的結局只能是他與樂逾間有一個人敗退,敗者重傷,否則半途抽身卸力,只有一死。
琴音如江水沒頂,悲風呼嘯,将雪刮起,掀地三尺,飛沙走石,樂逾再難經受,頭痛欲裂,他出入江湖,與人交手,從未遇到一個人如此揣摩他的心神,幾次三番以琴曲亂他神智,一瞬間眼前滿布血色,吼哮道:“裴——師——古——!”
“綠绮臺”上兩根弦崩斷,裴師古指甲裂開,雙手淋漓是血,唇上也是血跡,嘴角卻露出張狂笑意。樂逾那一聲中已用上《齧雪心法》,他已被逼到要出全力!“綠绮臺”既然弦斷,裴師古壓按剩餘琴弦,改聲變調,一徑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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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逾催動《齧雪心法》,他劍氣越放,壓力卻也越大,不多時既傷人也負傷。三十丈外江湖人四散逃避,戰局之內,只見身影交錯,刀光劍光縱橫,而禪杖撞擊聲不絕于耳。江湖中人目呲欲裂,僅看見金林禪寺幾位高僧白衣翻飛,邪未勝正。
樂逾已走火入魔,降魔陣死死壓制住他,禪杖每一與颀颀相格,禪杖上便傳來一股雄渾柔蕩之力,若只有一方,以力破之就是,可四方呼應,破無可破,連成一張大網向他罩來。談崖刀“失意刀法”抽刀斷水已臻大成,樂逾被降魔陣壓得動彈不得,就被燭九陰刀鋒劃傷腰腹,交戰正酣,刀光劍影,那一蓬血珠揚起,染在他發上臉上衣上。
他神情至此猛然猙獰,不破降魔陣便無法殺其他人。一股奇異真氣自丹田湧出,四肢百骸都被霸道碾開,猶如寸寸骨骼碎裂,筋脈拉斷。山谷另一側,蕭尚醴在明鑒司衆人簇擁下與顧三觀戰,這兩人都知樂逾已中殷無效的“徒勞”,此藥既然名“徒勞”,便是服藥的人再有高深內力,多少年的苦練,服下此藥,那些艱難辛苦都成了“徒勞”。
雖不知“徒勞”何時發作,但樂逾真氣大動,內力亂湧,最多再一炷香就該藥發。蕭尚醴即使看不見局勢,也手扶車轼,不曾合眼地看。他胸中忽然随之一痛,情知不好——
卻聽樂逾聲調低沉怪異,道:“你們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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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魔陣一再收束,金林禪寺的僧人竟都為降魔,寧願赴死。禪杖自四方天頂落下,禪杖之中,善忍手結降魔印,樂逾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綠绮臺”琴曲到最末一折,“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一聲聲入耳凄厲。卻見戰局驚轉,颀颀劍出,山谷之中他們所站雪地四分五裂,山谷中幾股內力撞擊震蕩,卻被一劍之威橫掃千裏,雪地向外裂出二十餘丈深壑,群雄紛紛跌倒,結陣僧侶都被劍氣所傷,竟有三人肋骨折斷,命喪當場,善忍僧袍浸血,口鼻兩耳中鮮血長流,已是傷重不起。
談崖刀也被那劍氣震傷,單膝跪地,以“燭九陰”插在地上,卻已拖出五丈長的刀痕。山谷中一時寂靜,“綠绮臺”五弦盡斷,縱有“酒狂”王留客舍身相護,裴師古早在方才噴出一口血來染上琴面。他以衣袖拭擦古琴,頸間斷斷續續流血入衣領,卻啞聲笑道:“神字三式的神靡……好一個’神靡遁響,鬼無逃形’!”
談崖刀與裴師古都猜出——“神字三式”,樂逾所創的“神鷹”“神龍”“神靡”三式。昔年江上敗瑤光姬,所用就是“神鷹”。
這一劍是“神靡”,所謂“神靡遁響,鬼無逃形”,威力可驚鬼神。樂逾仿佛也被這一劍反噬,他走火入魔,本就不該用神字三式。他緩慢将颀颀一轉,道:“誰再來、與我一戰?”
此時能與他一戰的都重傷,群雄束手,忌憚後退。蕭尚醴面色僵冷,只差一點……只要再阻他片刻!樂逾收劍要走,藤衣正要步出,卻見一個緋衣人緩步踱上前,道:“樂島主請留步。”竟是聞人照花。
但凡用劍之人,都有拔劍出鞘的決心,習武之人,都有一個“道”字。這俊美公子卻沒有,他空負一身武功,甚至不敢在樂逾面前出劍。樂逾道:“你憑什麽留我?”
聞人照花不語,輕輕一嘆,手按劍鞘,抽出“辭夢劍”。他不知對誰說,在這滿目瘡痍之中,仍如臨花照水,道:“我已經找到了我的‘道’。”
山谷另一側,蕭尚醴道:“聞人照花能阻擋多久?”顧三先望藤衣,露出擔憂之色,才收回目光,撫摸腰間玉佩,笑道:“陛下放寬心,他至少……也是小宗師。”
聞人照花是西越宗師之徒,出自劍花小築。狂花居士沈淮海所創身法“飛袖妨花”與裴師古之師,文聖何太息所創身法“踏莎行”齊名,縱是比起蓬萊島樂氏的“渺滄海”亦不遑多讓。如今樂逾早已棄《正趣經》,“渺滄海”無正趣經不可催動,身法上便不及聞人照花。
聞人照花明知不能正面對敵,憑借身法游走,雙袖逶迤,卷起紅浪,紅浪中偶然一現“辭夢”劍光。“辭夢”本就是一柄軟劍,軟如春水,施展開來如夢似幻。劍勢看似綿軟,卻是軟刀割人,最耗內力。
樂逾內力一點點消散,只當是齧雪心法也到強弩之末,透支的內力也将退去。卻不料再提劍時氣脈滞澀,氣海裏真氣如潮水狂退。
一架馬車行來,蘇辭騎馬護送,見樂逾動作一滞,又得顧三公子眼色,當即揚聲道:“蓬萊島主中了‘徒勞’,功力已散!莫誤時機!”
樂逾情知有異,卻不知是“徒勞”,更不知何時會中“徒勞”。他一眼看見高手環護中,蕭尚醴豐姿冶麗,徐徐步出馬車,猶如朝陽之初升,與他四目相對,以手指虛撫唇瓣。
那雙唇柔軟潤澤,不塗而朱,總似邀吻。——“徒勞”便下在他唇上,蕭尚醴并無內力,自然不怕服下“徒勞”。樂逾對他即使再提防,情到深處,又豈會察覺無色無味的至毒在他朱唇上?
他有情,有情皆是苦!若能無情,是否就不會遇情劫?若能無情,是否不會中毒?若能無情,是否能不入魔?情是人間至苦至痛,情人心才是人間至毒,樂逾遭錐心之痛,頭蓋天靈也如遭針刺錘擊,握劍的手虎口裂開,血流順劍尖滴下,他痛得眼前一瞬間漆黑,仰天長笑道:“惜我不是無情人!惜我不是無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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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尚醴聽他狀似癫狂,一字字誅心之語,心痛得猶如蠱蟲噬咬。但絕不讓人看穿,仍是無言端坐。
卻見樂逾痛得雙目緊閉,聽聲辨位,積攢僅剩內力,即使已遭神靡一劍反噬,仍要再出一劍!向山谷高處躍起,意在殺聞人照花,再憑那一劍使山石崩裂,脫出重圍。
不料聞人照花接踵而至,見他出劍,竟一改優柔,不閃不避,他本是前度小宗師一役劍都不出認輸退後的人,此時半點不惜命,放縱颀颀刺入他下腹,換來空隙反手一掌,打在樂逾肩頭!
那一掌竟使颀颀脫手,衆人遠遠在地上看,只聽一聲破空之聲,颀颀劍飛出,蓬萊島主猶如一只墜地鵬鳥,墜入山谷湖水中。那湖上原有一層冰,他不是撞碎幾尺厚冰,而是人未至,那一掌打在他身上的力未消,掌力先撞向湖水,湖面厚冰紛紛碎裂,激起千層水花!
山谷之中砰然巨響,衆人耳膜轟鳴,站立不穩,許多人倒地滾落,蕭尚醴亦是扶住馬車才站穩。仍勉強站立的人看出,方才樂逾那一劍,是神通七式中“神龍”,“神龍喪角,騰蛇棄鱗”,殊死一搏,竟輸給聞人照花輕飄一掌。除非,在場小宗師心中悚然,除非聞人照花深藏不露,已有宗師修為!
這怎麽可能!談崖刀與裴師古最震驚難言,聞人照花此人在他們眼中不值為敵。便如樂逾看出,四年前小宗師一役,聞人照花雖有武功修為,卻沒有堅固的求武之心,他連自己的“道”也沒有,在這小宗師各出絕技的大争之世裏,憑什麽與他們一争宗師之位?
聞人照花怎麽可能,僅用四年,從一個連自己的“道”都沒有的人一步登天,成為宗師!裴師古緊盯聞人照花,卻見他也重傷一般,搖晃後退,劍花小築劍童欲上前攙扶,被他揮手拂開,自懷中取出一粒藥丸,一粒不夠,需三粒靈丹,一口氣全數服下,這才吐出一口血。
談崖刀站得更近,他目光何等銳利,在聞人照花袖下看見一只窄窄的胭脂玉環,緊緊扣在手腕下三寸,猶如長在骨肉中,與手臂渾然一體,當下心頭了然:傳言是真,沈淮海手段超凡!
樂逾跌入冰湖,蕭尚醴再難自制,道:“誰敢再傷他!”已疾步向湖邊過去。一幹江湖人原想趁人之危,被蕭尚醴那聲喝阻住,都不敢上前。蕭尚醴站在湖邊雪上,湖水寒幽,竟看不見那人!他只覺危急,正待命人下去撈,漂着浮冰的湖水又破開,樂逾自水中浮出。
他從未輸得這樣慘,這樣狼狽,頭發散亂,衣衫被刀劍割傷,被血染污,又在冰水之中全身濕透。此時氣海空空,周身劇痛,他該悲怒,心裏卻冰寒更甚湖底冰水。群雄雖不敢上前,卻将湖畔層層圍住,劍拔弩張,他如一只困獸落入羅網。
樂逾手臂攀岸,借臂力翻身上岸,可臂力不足,竟沒有上岸,還是浸在冰雪雪水中。身上傷口本來一刻不停滲出血來,又被凍得滲血漸少。岸上冰雪之中,竟有一枝桃花枝,枝頭幾個蓓蕾,已有一朵初綻,卻被一場激戰波及,那幾樹桃花連根拔起,枝幹折裂,散落滿地。
無人敢去扶他碰他,樂逾再一用力,這才勉力半身上岸,一寸寸向前爬去,躺在雪地中。人潮立即退後,他情狀駭人,聞人照花雖勝了他,卻如他一樣駭人。劍花小築有靈藥重花丹,煉出不過七顆,一顆沈淮海當年想救亡妻,沒有救成,僅續得半年命。方才聞人照花連服三顆,此時面色仍是蒼白如雪。
一雙靴子靠近樂逾,他仰頭看去,聞人照花對他伸出手,挽起緋紅衣袖,将那胭脂玉環給他看。樂逾道:“‘仙人撫頂’,敗在宗師一擊下,好!”竟嘶啞笑出聲。
佩胭脂玉環就是已練成劍花小築的“仙人撫頂”。所謂仙人撫頂授長生,練成之人可以由宗師灌頂,體內存一部分宗師內力,必要時,可發出威力如宗師的出擊,那內力雖只夠發出一兩招,但如宗師親自出手,一兩招已經足夠退敵。傳聞沈淮海一生悔恨是入江湖,結下仇敵,趁他不在,重傷他的愛妻。他耗盡所學,也只能為妻子續命半年。半年後妻子去世,他因喪妻之痛頓悟武學境界,成為宗師。此後半生,都在悔恨為何沒有在妻子身側寸步不離,悔恨不能為妻子提升修為使她有能力自保,因此開始研修如何能将宗師內力加注別人體內。
“仙人撫頂”雖然妙絕,但也有諸多禁制。灌入修為的過程猶如酷刑,宗師內力即使是小宗師也無法承擔。沈淮海精于人體穴位經脈,以胭脂玉環加固經脈,使宗師內力可以在他人體內留存。但接受“仙人撫頂”後,一旦動用這霸道內力,經脈還是會開始寸寸斷裂。自第一次動用宗師內力起,少則一年,多則三年,受“仙人撫頂”之人必因經脈斷裂,痛苦而死。“仙人撫頂”雖能使小宗師發出宗師一擊,淩駕于其餘小宗師之上,卻其實是玉石俱焚的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