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樂逾道:“你身為宗師,為什麽要不計代價地幫我?”
思憾道:“北漢國師成宗師後,使周朝覆滅,世間陷入三災之中的刀兵劫。唯有金蓮盛開,這劫難才能逐漸消弭。而檀越正是使蓮花盛開之人。”
樂逾眉頭一壓,眼中俱是譏诮,大笑道:“所以宗師就日日足不出塔,誦經念佛,只待金蓮花開,衆生苦厄自解?正如昔日琉璃王出兵攻打釋迦族,佛說一切皆是因果,所以不救釋迦族。宗師是佛門弟子,也認為世間刀兵劫是世人自己的因果報應,坐視不理三十年,寧願等三十年後樂某前來,再将救世大任托付給樂某?”
他所言是《法句經》中琉璃王與釋迦族故事,釋迦牟尼佛是釋迦族人。琉璃王是王子時與釋迦族有舊怨,故而成為王以後出兵四次攻打釋迦族的王都迦吡羅衛城。目犍連尊者有意相救釋迦族,佛卻說世人有七苦,神佛也救不得。只能任由琉璃王屠戮千萬人。
樂逾嘲諷他高高在上,如一尊佛,說是慈悲為懷,普度衆生,卻明知北漢國師撥亂天數使周朝提早覆滅,天下大亂,也不出手搭救世人。
思憾面無愠色,道:“貧僧何德何能,與我佛相提并論。”解開袈裟,竟極為駭人。衣下袒露出的不是肌體血肉,胸前一片枯黑,人皮貼着胸骨深深凹陷下去,那枯黑之中隐約可見一處劍傷。
他不曾做釋迦牟尼佛,而是做了那滿腔憐憫要救世人,費盡心血,卻只落得一場空的目犍連尊者。思悟宣一聲佛號,移開頭不忍看。藺如侬驚駭沉思,南楚思憾大師雖然活着,卻已經在重傷下茍延殘喘數十年,如枯木死屍,難怪南楚宗師數十年不出佛塔一步。可是誰又能重傷一位宗師到這個地步?唯有宗師之中第一人,那位北漢國師。
思憾不曾做高高在上的神佛,數十年前他就與北漢國師一戰,卻慘敗于舒國師手中。之後枯坐塔中,一步不出,靜靜守着一池蓮花,待到蓮花盛放,天選之人出現,世間劫難消弭。
樂逾道:“是樂某有眼無珠。”
他此前從未稱過一聲大師,如今卻真正生出敬意。思憾搖頭道:“樂檀越不必如此。北漢國師有大氣象,以天下為棋,滅檀越機緣;我偏居一隅,只能以自身為棋,助檀越得一線生機。”又遠遠看向藺如侬,道:“三十年前貧僧與舒國師都已經成為宗師,不曾經過‘宗師僞境’,那時已知無緣于大宗師。但師檀越得天獨厚,進入‘宗師僞境’,有望成為大宗師。奈何舒國師得斷天君相助,早得天命,以致最終師檀越大宗師之路折斷,從‘宗師僞境’被打回小宗師,心魔再難挽回,瘋狂之中親手殺妻,造下殺孽無數。”
原來北漢國師對樂逾的籌謀不是他第一次要逆天而為,他早就逆天而行過,強行斬斷過一個人的大宗師機緣!藺如侬美目一挑,半是殺氣,半是妩媚,道:“小女子還管他有沒有原因?他殺了我娘親,殺了就是殺了。”
她是決不原諒的性子,思憾也不再多言。要說的都已說完,樂逾要與舒效尹為敵,即使人人認定樂逾是天選之人,也絕非易事。三十年前,如今可止小兒夜啼的血衣龍王也曾是“天選之人”,卻被當時已登上宗師位的舒效尹打落屍山血海之中。縱然成了宗師,也是以殺證道,宗師中最不堪的一種。
思憾耗盡一身功力,助樂逾取釘驅毒,進入宗師僞境。功力散去,心脈再護不住,也再化不出宗師幻象。他掌中蓮花已空,卻望向空無一物的指掌,輕問道:“樂檀越當時一劍,可有名字?”
樂逾眼前浮現幻象之中,文殊持劍,道:“‘文殊’。”
他已經可以望氣,就見思憾頭上隐隐的氣如蠟燭燃盡,一線煙散去。思憾擡起眼望了一眼藺如侬,看的是她,又分明不是她。只是對一個榴紅留仙裙的嬌豔女子,憶起多年前另一個嬌蠻女子的銀紅衫裙。
藺如侬之母,師怒衣之妻,昔日的“桃花扇”薛歌扇與那銀紅衫裙的女子同出東吳婵娟門。回想當年,思憾原是佛門俗家弟子,游歷江湖到二十五歲,才一夜之間,決意剃度出家。那女子與他糾纏數年,幾次三番阻撓。她手上常持一只搖鈴,紅玉琢成,叮叮清鳴,鈴聲卻名為“杜鵑啼血”。
在他剃度那日,她獨自闖上山來,也如杜鵑啼血,死在他懷裏。那日大雨滂沱,她臨死前拔下發簪狠狠刺入他臉頰,血順着簪身湧流。他抓着她的手,讓那發簪尖頭橫割過整張臉,她哭哭笑笑,道:“你要渡衆生……我來生偏要化作‘一闡提’……永不能成佛,我看你如何渡我!”
衆生皆能解脫,唯有“一闡提”斷滅善根,不能渡化。那一日的大雨又淋在他身上,思憾面上卻一派平靜。三十年後的宗師和當日大雨中剃度的年輕僧人化為一體,道:“若樂檀越日後真成為宗師,請記住今日事,以蒼生為重。”又輕輕道:“我憐世人,三毒七苦。”就此與世長辭。
就在此時,佛塔內十層佛窟中,一個個面如槁木,身如石雕的苦行僧轉動念珠的手都停頓下來,如風吹沙堆,許多塵埃落下。曾随思憾圍困北漢國師的苦行僧都負傷在身,本就是不死不活地強撐着,今日得見金蓮開放,知曉劫難将被消弭,再無挂礙,随思憾齊齊坐化。佛塔內燈燭驟然滅了大半,思悟已經流了滿面淚水。
樂逾對宗師遺骨拱手一拜,卻是晚輩見尊長之拜。思悟出家之人,本應不被生死所擾,拭去淚水,道:“貧僧着相了。”
卻聽此時塔外鐘聲長鳴,佛塔由金林禪寺十八僧人把守,一個英俊沉靜的白衣僧人走入塔內,正是宗師首徒忍善。忍善道:“師父,有一幹江湖中人得知蓬萊島主在此,已經圍在山下……”猛地擡頭,才見到思憾大師圓寂,又張口四顧,佛窟內一衆師叔伯都已經再沒有半分生氣。
思憾大師如他的父親,二十年來對他悉心教養,忍善周身一震,神色慘變,道:“師叔……”望向思悟,如要落淚,卻又忍住了閉目默念經文,面上無喜無悲。
他曾意氣風發,要傳佛法,救衆生,如今卻如枯木死灰。樂逾道:“他們說什麽?”忍善垂首道:“他們說,樂島主走火入魔,已是邪魔外道。若宗師願意以慈悲心教化,就将樂島主留在寺內。只是斷不能放樂島主出寺,以免……贻害無窮。”
樂逾撫劍道:“我就讓他們看看什麽叫贻害無窮。”一提颀颀,縱身踏步出塔而去。藺如侬妩媚一笑,扶着腰婷婷袅袅走出佛塔,打了個唿哨。
金林寺半山已被團團圍住,一衆南楚江湖人士手扣兵刃,嚴陣以待。不見人來,只見山道松林中雀鳥驚飛,一道劍光凜冽,反映日光,奪人而來。
那一劍之力,逼得兩徑松木攔腰而斷,轟然倒地。江湖人士紛紛躲閃,卻都不約而同頸上寒冷,發絲被劍氣所斷。
一劍東來,不知倒了幾個人,震碎多少肝膽。卻聽一聲佛號,思悟立在一棵松樹上,袈裟僧鞋,慈眉善目,道:“樂檀越手下留情。”
颀颀被樂逾握在掌中,樂逾道:“思悟大師,江湖傳言樂某已入魔道,大師以為是真是假?”
思悟懇切道:“樂檀越的《正趣經》心法已到超凡脫俗的境界,哪裏有一絲戾氣?”
那些江湖人士臉色鐵青,持兵刃的手背筋脈暴出,卻無一人敢越衆上前。樂逾旁若無人,縱聲笑道:“所謂英雄,所謂豪傑?我敗諸位,兵不血刃!”反手一提颀颀,只聽馬蹄聲疾來,為首一匹白馬上坐着一個紅裙的嬌豔女子,正是藺如侬。一雙凝脂般的玉手上纏着胭脂長鞭,又牽另一段缰繩,挽另一匹駿馬。兩匹馬一前一後踏來,她策馬沖開一衆江湖人士,美目斜乜,道:“不管島主是不是魔頭,小女子這妖女可是要走了!”
樂逾傳聲道:“藺大美人不再與樂某同行一程?”藺如侬一揚手,将那缰繩抛開,嬌笑數聲,道:“那要看樂島主下一步要去的,和小女子想的,是不是同一處了!”
衆人忌憚戒備,卻見樂逾踏衆人頭頂,以渺滄海步法縱出,馬蹄下激起煙塵,他如踏浪與那駿馬同行,挽住缰繩,烈馬長嘶一聲,要将他甩開,卻被他馴服,兩匹馬上,一男一女,女子嬌豔,男人高大,宛然一對璧人,在痛快笑聲之中相偕遠去,偶有“西越”“劍花小築”的只言片語傳出。
這一日,南楚江湖人盡皆知,蓬萊島主與胭脂龍女一人一騎同出金林寺,并辔入西越。
楚宮之中,蕭尚醴将寫滿樂逾動向的密報壓在掌下,道:“他與那妖女……并辔同行?”
他咽喉未愈,嗓音低柔之中兼有幾分沙啞,語氣卻有如寒冰。樂逾與那妖女……她既然能來宮中救他,又與他朝夕相處,并辔同游……蕭尚醴一陣頭痛,手指按上側額。額帶與常服一色深紫,帶上只綴白玉,他的手指與白玉一色。指尖煞白,已經血氣不足。此次楚越之戰,西越雖然已經求和,對他而言卻只是開始。議和之後,西越君臣懈怠,文恬武嬉,蕭尚醴卻已經在籌謀如何将西越徹底收入囊中。
蕭尚醴只道:若我不是一國之君,只是一個皇子,或是……也是一個粗野的江湖人,此次與他同行的就是我。可這般念頭也就是彈指間一個念頭,他生在天家,最厭惡江湖事。命令垂拱司時時刻刻打探那人的動向呈上,心中為樂逾擔憂,又對那妖女生出嫉妒,在人前卻不可露出分毫,只顯得神色冰冷。
七日後,西越國都建興。建興城外,五水環繞。南楚都城錦京不過是城外有江,西越建興城卻是半座城臨水而建。
城南一段渠水上畫船如織,白日繁華,入夜更是十倍百倍的繁華。富貴者船頭有一根燈柱,柱上紮着彩絹,又以鎏金鎏銀的薄片制成飛禽走獸、花草樓閣懸挂,稱為“船幛”。日光之下,耀眼無比,入夜之後,燈柱上燈籠點亮,船幛也被映得通明,夜色流水之中,有豪奢世家将十船并頭成一圈,搭木板相連,船上宴席歌舞,通宵達旦,船幛也聚成一圈,光彩奪目。
有一艘船散落在外,船幛懸着七重的仙宮樓閣,憑欄靠着一位美人,一身越國裝扮,手握團扇,紗裙四五層疊穿,卻薄如蟬翼,迎風欲舉,足上一雙翹頭金絲履。聽得身後步聲,她回眸笑道:“樂島主剛剛好來看看罷,這芍藥妝與我,到底相襯不相襯呢?”
這幾日正逢建興城的芍藥花節,都中男女鬓邊都簪花,更時興芍藥妝。以紅绡剪成芍藥花瓣貼額,灑上金銀粉,再以綠绡剪成長葉貼在眉尾,又在嘴角兩側用金銀箔點上笑靥。
都中女子洗面洗下的都是紅綠绡金銀粉,渠水之中日日飄绡浮粉,奢靡至此,叫人渾然不覺三個月前,南楚東吳連盟還曾揮兵南下,直逼建興。
藺如侬微微仰面,真是月下燈下,要用芍藥芙蓉比拟的一張臉,這大美人要人誇她美貌,樂逾怎會不如她心願?當即谑道:“‘步步香飛金絲履,盈盈扇掩珊瑚唇。欲題芍藥詩不成,可憐顏色無比方。’”卻是稱她作芍藥妝,真如芍藥花,叫人題詩都題不得,因為她的美貌已經是無可比拟。
藺如侬一怔,聽樂逾聲音低緩,引古人之詩,卻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赤誠一片。他這樣贊她,她才驚覺她最想聽的是另一個男人的稱贊,卻絕不可能從那無情郎口中聽到。她驟然生恨,語氣仍是百媚千嬌,道:“樂島主把小女子誇成這樣,不怕你那小美人楚國天子發怒,又醋海生波了呀?”
樂逾還在欣賞她的容貌,道:“他若願意在我身邊,我每日時時刻刻這樣誇他。”藺如侬嗤笑道:“樂島主的小美人呀,可是一國之君。他想要的是整個中原,西越吳國,怕有一日都會到他手心裏去罷。”她目光一厲,又有幾分邪氣,道:“小女子倒真有幾分欣賞他了。既不願放開皇位,又不要放過情郎,明知是強求,偏偏要強求。換了是我,心上人要走,也是恨不得把他廢掉武功,鎖在身邊的。”
樂逾看向船燈外,遠處波心冷月,思及蕭尚醴不語時的容顏。幼貍極重儀态,絕不會大鬧,再不悅也只是獨坐無言,等人去哄。知道自己與這藺大美人同行,想必又要一言不發,而一言不發之時想必既眸中含恨又分外美豔。樂逾道:“鎖得住是他的本事,能脫身是我的本事。我不願他傷心,卻只能各憑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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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靜咬牙切齒:他和那個妖女在一起?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