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沈淮海聞言又是一笑,樂逾對宗師之“象”在懂與不懂之間。當今宗師之中,若說悟性,沈淮海只怕比那位北漢國師還略勝半籌,否則怎能憑一本心法殘卷自行悟道,由一推出十,不曾拜師,僅憑自學便成為小宗師。
他無意藏私,一一道來:“想必你知道,宗師之‘象’有‘微妙’與‘通神’兩種。如思憾一般,一朵花中藏世界,芥子裏做道場,走的是‘小’這一路,稱為‘微妙’。而與之相反,呼風喚雨,排山倒海,如我一般,造出萬丈紅塵,求‘大’氣象大陣仗,便稱為‘通神’。”
“‘微妙’與‘通神’差別不在小與大上,這兩種‘象’構造之法本就不同。你們尚沒有宗師修為,構造之法多說無益。對破陣之人而言,最大的差別就是,‘微妙’的關鍵在‘法’,如你所說,思憾‘象’中‘小即是大’‘近即是遠’,都是宗師定下的‘法’。”
“而‘通神’這一路重在‘陣眼’,就如我陣是紅塵,陣眼在紅塵深處,你能猜出陣眼,攻向陣心,已有了三成勝算。”
無論樂逾、藺如侬,還是聞人照花都知道西越宗師沒有妄言一個字,确是三成勝算。今日樂逾能破陣而出,全因沈淮海無心取他性命,重花獄陣困他卻不殺他,沈淮海耗費內力,只為讓他在得觀“微妙”一路的“金蓮幻象”後,再一觀“通神”一路“重花獄陣”,也就是“萬丈紅塵”的萬千變化。
樂逾突然想起蓬萊島上母親昔日的一幅海岳圖卷,卷旁有她親筆題字,字與字間劍氣縱橫,有時全無字形,只留字意。從字形辨不出是哪個字,卻偏偏一眼即認得出是哪個字。
那是她離開蓬萊島前的手跡,她那時似乎又破瓶頸,信筆書成,“落筆萬丈驚海岳,紙上時有煙霞卷。我居蓬萊乾坤慣,敢希神妙入毫巅。”
樂逾道:“修‘通神’一路也能再入‘微妙’?”
沈淮海道:“這正是我還要提點你的,‘微妙’可以與‘通神’兼修,先修‘通神’再入‘微妙’,或先修‘微妙’再入‘通神’。然而在将一路融會貫通以前,無法引入另一路。我所知的衆宗師中,水晶宮主與我都先修‘通神’,因為‘微妙’需要日以繼夜之功,‘通神’卻可以一日千裏。我在三年前試過以‘通神’入‘微妙’不成,就不再多試,據我所知,水晶宮師宮主也不曾成功入‘微妙’。思憾與前島主羨魚夫人都是先修‘微妙’,思憾敗在北漢國師手下後一直不出金林禪寺,想必是內傷不愈,只能精研‘微妙’,無力再入‘通神’。但前島主……”他疏朗一笑,道:“既然樂島主主動問我可否兼修,多半有跡象說明令堂已由‘微妙’入‘通神’。若宗師中有人能兼有兩路,那人不是北漢宗師就是令堂。令堂已經兼有兩路,想來北漢國師也是如此。樂島主要與他一戰,就應知道,你與他為敵,勝算有多低。”
樂逾将劍插在地上,握劍道:“既然樂某勝算微乎及微,沈居士為何助我?”沈淮海看向踉跄上前的弟子,神色柔和幾分,道:“我的徒兒認為樂島主是天選大宗師,我不這樣以為。但樂島主身上确實有某種……天命。”他的弟子兩次瞞着他參與圍攻蓬萊島主,他知曉時天人五衰已經到來,恐怕只剩一、二年時日。于是前來見蓬萊島主,讓他一見宗師之“象”中的“通神”,以此抹平愛徒與這難纏之人的糾葛。
至于多耗功力,讓胭脂龍女也見到“重花獄陣”,固然是因她資質過人,若潛心武學,未嘗不能自立一派門戶。另一方面,也是因她一聲“世叔”,一句執拗決絕的“小女子平生總高看癡情人一眼”,叫沈淮海知道她也是個癡兒。所謂是英雄,識英雄,才更重英雄;她癡情,才識得旁人癡情,更看重癡情人。沈淮海也因此願意指點她一二。
沈淮海看向桌上小像,撫摸尾指上亡妻戒指,往事歷歷在目,這些年間他将謝箴的一颦一笑反複憶起千百遍,時日越長,越該忘的反而在心頭刻得越深。娥真入宮那日,請求車馬多等片刻,為多畫一幅海棠圖留在小築中陪伴夫君。圖邊又以簪花小楷題字打趣,道是“妾去一二日,郎可伴花眠”,要他伴海棠花圖入睡,也好略減相思之苦。可那一別竟然成為永別,她只要他耐心等待一二日,他卻已茕茕獨立,等了一二十年。
這二十年間,他研成“仙人撫頂”之術,令身無武功之人都能在小宗師佼佼者面前自保,雖出手後三個月仍會經脈盡斷,但其中有三個月,便是有生機在,只要他心中看重之人及時回到劍花小築,三個月內,他定能再想出什麽方法為那人續命。
但不料……他的徒兒竟願為他一死。沈淮海以為聞人照花求他為他灌入內力,只是為日後自保,所以思慮之後還是應允,卻不料聞人照花竟是,心如鐵石,要以自己一命斷蓬萊島主的大宗師機緣,指望命定成為大宗師之人被封住武功,修為散盡,再也成不了大宗師,就能扭轉沈淮海的天人五衰,使他逃過一劫。
聞人照花此時心亂如麻,他重傷回劍花小築,師尊為他療傷,已知來龍去脈,今日聽師弟說師尊獨自出門,就知道是要與蓬萊島主一會……但江湖傳言蓬萊島主武功恢複,得南楚宗師思憾大師舍命襄助,不知修為已到了哪一步。
他唯恐師尊會如南楚宗師一般……與蓬萊島主會晤後就耗盡功力而死,內傷未愈就揮退一衆師弟,匆匆騎上坐騎“快雪”,疾馳至此,此生從未這樣焦急悔愧過。
一路颠簸,黑發散落,緋衣紛亂,面色蒼白,唇上還有帶血的牙印……再沒有昔日那面如好女的靜雅憂悒貴公子儀态,連辭夢劍都沒有帶在身上,一人一馬趕來,足下所踏還是室內所穿的薄底絲履。踏在雨後的茵茵碧草上,不久那軟底已濕。
聞人照花在沈淮海面前跪下,嘴唇微動,卻不知能說什麽,啞聲再道:“師尊……弟子……”心中只覺自己一無是處,只會為師尊增添煩惱,他天賦亦高,卻無心習武,拜在沈淮海門下是奉父母之命,自第一次見這位師尊起,就心生孺慕,日久天長,孺慕變成……有悖人倫之情。他胸中痛楚難以言喻,如同被剖開心,又灌入烈酒,不由得閉上雙目,只怕淚水滴落。
沈淮海望他發頂,那一日他失去此生唯一摯愛與未出世的孩兒,卻收下今生唯一一個嫡傳弟子。從此之後視他如親生子嗣,悉心教養,在他十二歲就将“辭夢劍”贈與這小徒兒。他還記得贈劍之時,這小徒比劍高不了多少,肌膚白嫩,卻雙頰緋紅,喜色不敢太露,見四下無人才小聲問,師尊,弟子及冠之時能像師尊一樣高大麽?
如今在暮色夕照下,緋衣如血,他的弟子早已及冠長大,俊美如玉人,建興城中都稱他琢玉郎君,性情溫順,儀表出衆,無一處不好,卻臉色憔悴,眼睫間閃閃爍爍,都是淚光。
他已動用一次“仙人撫頂”,沈淮海卻一時之間找不到使他體內留存的內力不傷經脈地散去的方法,他忽地心中一空,又是自嘲,我想為娥真尋一線生機,卻斷送了弟子性命。
聞人照花雙目緊閉,不敢看向師尊,師尊喜潔又重儀态,自己現下衣衫不整,若是師尊眼中有失望神色……卻不料一只手撫上他頭頂,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小花兒……”
聞人照花胸中一震,整個人都在顫抖,不必睜眼也知淚水收不住,如露珠般一顆顆滾落膝下碧草上。手腕卻被一只慣翻文本,指腹有繭的大手握住,一聲脆響,那只胭脂玉環碎裂墜地。聞人照花的心也如琉璃四碎,他疾聲道:“師尊不要!”卻為時已晚,只覺周身經脈一陣劇痛,沈淮海已收回他留在他體內的內力。
——若能輕易收回,師尊怎會還花費心機尋覓其他方法?徑直收回內力,無異于承受自己發出的全力一擊。一連幾個時辰支撐“重花獄陣”已經大大損耗沈淮海的內力,再受自己一擊,他嘴角立即溢出血絲。樂逾憑望氣之術看去,只見沈淮海身上潮汐般流動不止的氣頓時一滞,竟如一剎那間浩蕩江海被冰封凍住,大半氣機斷絕,只餘幾線微弱氣息運轉。
聞人照花匆忙起身要扶他,沈淮海卻揮手要他不必驚慌,反手以素帕拭去血跡,自評道:“真是自作自受。”
他緩慢将畫壞的小像收起,放入懷中。又自袖中取出一卷帛書,擲給樂逾,道:“樂島主體內所留最後一枚九星釘可以此法取出。‘九星釘’歸樂島主所有,用法盡在這卷帛書中。”又評藺如侬道:“要是你能放下心中那口氣,來日宗師之中,必有你一席之地。”藺如侬嬌豔含笑,鼻中輕嗤一聲。沈淮海不再多言,轉身走上那油壁車。背影雖偉岸,卻步伐遲緩,有寥落之意。聞人照花立在原地,神色如死去一般,眼中再無神采。不多時,一個幼徒在車窗聽得吩咐,上前恭敬傳話,師尊請大師兄上車同坐。聞人照花這才慢慢登車,見沈淮海不能正坐,高大身軀略靠着扶手,不敢觸碰他,唯有迫切低聲道:“師尊……還好麽?”沈淮海體內氣息已亂,勉力安撫徒兒道:“無妨。”閉目養神,任機關啓動,油壁車自行歸去。
樂藺二人默然目送,馬車輪壓着一徑落花遠去。藺如侬眼見身側一瓣飛花落下,玉指輕輕一夾,已将那花瓣夾在指間,拈花而笑,美目流盼,道:“便是如此了?”
樂逾也對她道:“便是如此。”聞人照花對師尊的癡戀……沈淮海是當局者迷,還是故作不知,都與旁人無關。樂逾與藺如侬,聞人照花與沈淮海,就如沈淮海的“象”萬丈紅塵,紅塵之中,都是癡人,都有一身冤孽。
藺如侬自語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她與樂逾同行至此,也該告一段落。她身孕已近四個月,應當回歸東吳,不會再與樂逾跋涉北上。她又斜乜樂逾一眼,妩媚地以指掠鬓,猶如當年裸露一足,叱一聲“當心”,卻反手打出珠花一般,道:“我倒真想親眼瞧見近兩百年來第一場,也是唯一一場冒武林大不韪的犯上之戰。雖然這一戰,多半是你的亡命之戰。但是,萬一——”
萬一樂逾冒犯北漢國師而不死……藺如侬以手指繞駿馬缰繩,道:“樂島主曉得我為什麽陪你走這一遭?”
樂逾望入她眼中,道:“樂某想來,大美人是為了腹中女兒。”藺如侬微微一笑,溫柔撫腹,道:“樂島主果然是個明白人。”她早在入楚宮前就定下這主意,否則不會要樂逾為腹中女嬰起名,讓這未出世的孩子與蓬萊島的淵源再深一層。
藺如侬不能看她長大,生下這孩子後,她有一件事必須去做。藺如侬脆聲笑道:“前些時候我說過,師怒衣已經被人殺了,樂島主卻不問我誰殺了他,看來也已經被你猜着了。”
江湖中與師怒衣有仇的人多,敢報仇也能報仇的不足一掌之數。讓藺如侬如此傷神,多半是岑暮寒殺了師怒衣。可師怒衣即使天人五衰到來衰弱至極,也是宗師之身,沒有理由被小宗師所殺,其中必有內情。岑暮寒的師父死在他手上,岑暮寒因此第一次與藺如侬決裂,或許師怒衣壯年時殺妻逐女,人之将死,終于決意做一次慈父,用一死了結殺岑暮寒之師的舊債。但那又有什麽用?
藺如侬輕易道:“岑郎殺了師怒衣,我就要殺岑郎。——我恨不得親手取師怒衣性命,但只有我殺得,旁人殺他就是與我為敵。岑郎殺他就是負了我。他既然負了我,我心裏頭就負氣,天下大多數女人遇到我這樣子的事,身為母親,或許咽得下這一口氣,先把孩子養大,我卻不要這樣。我一生負氣到底,沒有一次忍氣吞聲過,這次若不殺岑郎,我每一日都被氣恨煎熬,生不如死。所以還是趁早殺了岑郎的好,可殺了他我卻也不能獨活,這樣一來,這孩子注定一生下來就父母雙亡。”
她雖愛這未出世的孩子,卻絕不會為這孩子委曲求全。說到此處,忽然嗤笑一聲,道:“樂島主,我這樣的女人算不得好母親。我記得樂島主的娘親也早早抛下你去求她的宗師之道,這麽多年來……你恨過她麽?”
樂逾閉眼片刻,想起他母親,道:“我母親與藺大美人一樣,若要她待我長大再去求宗師之道,待我長大的每一日對她而言都生不如死。世間對女子苛刻,對做母親的女人更苛刻。她是我母親,但在是我母親以前,她先是樂羨魚。世人說她任性,我卻盼她任性才好。”
藺如侬輕輕一笑,揚聲道:“樂島主既然曉得我是為我未來的女兒籌謀,就與我擊掌為約。”她舉起一只手,正色道:“日後我的女兒要是無親無故,無依無靠,樂島主可會護她?”
樂逾與她一擊掌:“樂某就是她的依靠。”
藺如侬眼波轉動,又道:“若她被我或岑郎,甚至師怒衣的仇家尋仇,樂島主能否護她周全?”
一聲脆響,這二人又一擊掌,樂逾目光銳利,神色卻悠然,道:“包她毫發無傷。”
藺如侬妩媚地步步緊逼,道:“若我的女兒是與我一樣的妖女,離經叛道,千夫所指,惹下仇怨孽債無數,到那時樂島主還會一如既往,護着她麽?”
樂逾神情并不鄭重,藺如侬卻知他一字千鈞,言出必行,道:“護她到底。”
藺如侬燦然一笑,她身懷有孕,舍身犯險,就是為腹中女兒有求于樂逾,又絕不願拖欠樂逾。就如昔日小宗師之會,樂逾放她一馬,她就以入楚宮相救回報。這孩子要托付給樂逾,她就陪他出南楚,入東吳,并辔千裏,拜訪兩位宗師。
擊掌之約已成,藺如侬翻身上馬,勒住缰繩,容貌已不如初見時嬌美,在這日光下、桃林中卻是神采飛揚,衣裙上烏發上落幾瓣桃花,人面桃花交映,明豔奪目,嬌聲道:“這一回作別,樂島主不死,我也會死,想起來也是後會無期了。樂島主,你與我,平生都沒有遜于人之處。皇圖霸業,江湖聲名,庸俗透頂,對你我而言不值一哂。想要的只有一個‘情’字,偏偏情路坎坷,歲月艱險,蹉跎至今,你未娶,我未嫁。可我至今不悔,想來你也不悔。”
她與樂逾相識數年,這一兩個月中可說是同經幾番生死也不為過。此時分道揚镳,卻無半分留戀。藺如侬先要走,聽樂逾叫一聲“藺美人”,那聲音低沉醇厚,對她道:“美人此去需珍重。”她含笑拍馬向東吳徐行,樂逾調轉馬頭向北漢,就此分別,漸行漸遠。出得桃花林,樂逾隐約聽見她的馬蹄聲平緩,人又曼聲唱起東吳小調,不由擡眉一笑,在她杳杳的歌聲中縱馬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