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四月二日,南楚東吳準許西越求和,各索取金帛財物無數。東吳以金帛賞賜群臣,南楚卻在蕭尚醴授意下,以此犒賞三軍,用西越的求和金備下武器糧草,以待下一次伐越。

五月七日,田彌彌寄給兄長吳帝的書信得到回複,若南楚一年後再伐越,将是獨力完成,東吳置之不理即可。若是伐越不成,東吳不受牽連,若是伐越成功,則東吳不出一兵一卒,就可以得到南楚贈送的西越邊境七城。

楚吳盟約中田彌彌出力最大,此時延慶宮內廷都已經由楚吳兩國的世家貴女充任女官。早在田彌彌嫁入楚宮之初,就向兄長請求,她孤身遠嫁,舉目無親,必定感到寂寞,請兄長準許吳國官宦之家的女兒作為公主近侍陪伴她入楚三年,三年後她會送這些女子歸國。

如今第一批公主近侍早已歸國,由田彌彌在其中斡旋,又說動兄長,為不辭艱難陪伴過她的女子賜婚。吳國之中閨閣內流傳一種說法,楚宮延秦公主為楚後的內廷更勝吳國皇後的內廷,若能入楚宮陪伴公主數年,言行氣度都遠超一般世家女子,得延秦長公主看重,更是必定能嫁得佳婿。

數年韬光養晦,田彌彌在無形中織出一張絲線巨網,能夠悄然無聲地略微引導兩國局勢。這一日延慶宮中,蕭尚醴與她對弈,田彌彌持子笑道:“恕臣妾直言,陛下要将西越收入囊中易,要在收西越後再謀取東吳,恐怕不易。”

蕭尚醴落下一子,以手指推入腹地,殺死一片白棋,分心淡淡道:“那便要看皇後是否全力襄助了。”

田彌彌見他煩躁,唇邊含笑,心中卻一嘆,她自然知道這位陛下所為何事。——垂拱司已失去樂逾下落一個半月,自他離開東吳都城起就再未聽聞他的蹤跡。垂拱司在南楚或者能無孔不入,但樂逾一入其餘三國,除非他主動露出行跡,就好像河流于海,風雨入林,哪裏能再被辨認出來。

但天下江湖中的佼佼者都已屏息凝神,誰能不知蓬萊島主會去哪裏?東吳血衣龍王已死,南楚思憾大師、西越淮海居士,他的下一個去處勢必是天闕——去見宗師之首,陸地神仙,北漢國師!

錦京城的垂拱令顧府內,兩個紅裙侍女正磨墨調色供顧三公子作畫。藤衣一身葡萄紫衣裙,烏發高绾,玉白耳垂上左右各一點珍珠,抱缇缃靜坐。那女嬰膚白如牛乳,一雙美目眼皮雖淺,卻眼珠漆黑,赫然是藤衣的輪廓。頸間一只金項圈,金不值錢,混了別的東西打,輕薄堅硬,卻通體镂空成空心圓環,細絲繞成蝙蝠葡萄,透出那空心項圈填的一顆顆珍珠,滿圈滾動,一碰便發出輕響,卻是蓬萊島贈給未來兒媳的一歲禮。

他眼睛本就不好,此時更眯着眼盡力去看,仍把掌上明珠畫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小臉猶如一只雪白的落蘇。藤衣卻并無半點不悅,漆黑的雙瞳直直往向顧三公子。

樂逾所贈的金項圈太過精巧,難以描摹,顧三驀地輕笑,停筆道:“如今滿江湖都翹首以待他樂島主這場風雨。蓬萊島主每入江湖必生風波,卻不知道這場風波如何生。”

藤衣冷脆道:“能如何生,依我看,一劍殺上天闕就是。”顧三嘆道:“若無‘搜神計’,他倒是可以一劍殺上天闕,但有‘搜神’一事在,他這一戰,就必須要先造一份聲勢。”

藤衣秀美微蹙,道:“聲勢?”顧三搖搖晃晃走上前,手指輕輕撫過愛女臉頰,道:“聲勢絕不能遜于其母當年。”

蓬萊島主每離蓬萊必起江湖風波,前代島主樂羨魚昔日有“劍仙”之譽。三十年前,她一個十七歲的孤女,獨下江南,扁舟載酒,在嘉陵江與鑒湖上泛舟一月,不攜酒具,摘荷花荷葉為酒杯,三戰三捷,又誅殺名滿江南的刺客三人。事後沉酒于湖中,鑒湖中數萬芙蓉鯉大醉三日,肚皮銀鱗白中透粉,直染得那一年滿湖粉紅,猶如一湖紅淚。

江湖志記敘此事,只道“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四年後,産下一子,約戰北漢國師,北漢國師之劍是當世第一的名劍“太阿”。樂羨魚刻字于秦州與北漢交界處的百丈山壁上,道是:“将以纖纖劍,與君試太阿。”

從秦州入北漢,從北漢腹地進國都梁城,若走最短的路徑需渡河,河流水勢險急,一旬只有兩條船。卻有北漢船工賭咒發誓,那日見一個南人裝束的女子在岸邊獨行,他要招攬那女子上船,卻見那女子回首一笑,拔下發簪,變成佩劍,投劍入河,身輕如白羽,禦劍破浪而去。江湖就此傳聞四起,稱纖纖劍在她手中可大可小,可簪可劍。一劍能分江河,也能禦飛劍乘風,如天上劍仙。

樂逾卻至今毫無下落,直至十日後,五月十七。

五月十七是北漢太神節,也是國師生辰。他生在這一日,與神同日降生,于是成為國師後每一年生辰,國師都會自天闕出關。心中有所求的北漢子民不遠千裏三拜九叩到天闕之下,在夜間放飛寫上心願的孔明燈,只求那燈飛得足夠高,讓國師取燈一閱,得國師垂顧。

這一日,天闕依舊高萬丈,不可攀登。山峰烏黑,闕頂巨柱都是玄鐵所鑄,若雲層散開,月光普照,可以看見闕頂一層銀白,乍一看只覺是薄雲,入夜才見得出是高處極寒積下的冰雪。

日暮時分,冰雪被暮色映成金黃。暮光照上一個男人側影,年約三十五六,一身深色袍服,腰帶金飾,又懸長刀。刀是“燭九陰”,佩刀的男人身量高大,神色中有種沉郁之色,卻更為沉穩,通身氣勢引而不發,已到小宗師的巅峰,正是如今代師執掌磨劍堂的談崖刀。

他身後跟兩名魁梧的磨劍堂武士,箭袖皮靴,背長弓箭囊,威武不凡卻對他恭敬。談崖刀手撫佩刀,只見天闕底亮起幾點微光,像是人群逐漸密集,卻因天色尚未全黑,不敢先放孔明燈。談崖刀以北漢語道:“師尊已起,點火。”又向西側看去,道:“去請瑤光郡主,今日師尊生辰,她若想出冰室看看,便随她。”

一個武士橫臂于胸前,應喏去了。瑤光姬被罰禁閉五年,在通天塔冰室之中,不見天日。每日有人為她送衣食,她卻從不與人多言。在這四面雪洞之中,沒有床榻,桌椅皆為冰塊,只有她一人一劍。她卻甘之如饴,不行出一步。

一炷香後,天闕點燈。天闕自半山起每隔十尺就有一個火把,每隔五丈就有一層武士巡視的石臺。都在險峻之處,唯有飛鳥猿猴可以往來,人非武功絕頂不能登頂。武士來往其間,也是靠高處放下鐵索懸梯供人攀援。而此時點燈,數百武士張弓如月,箭頭點燃,以火箭射中火把點染山壁上奇險處的燈。

天闕就如此一層層亮起,山下百姓呼喝,一陣陣狂歡,數不清的孔明燈緩緩升起。數不盡的光點升上,卻有一個光點大出其餘數倍,且升得飛快,竟是用牛皮制成,大有數尺,其上所寫不是細密的北漢文,而是一個鬥大的漢字。

墨意淋漓,張狂至極,筆力透過牛皮,只有一個字——殺!

談崖刀喝道:“射!”幾名武士立即張弓,目光如鷹,數箭齊發。火箭刺破孔明燈,孔明燈搖搖欲墜,油脂溢出,瞬間變成一團烈焰墜落。

可更多一式一樣的飛燈升起,四面八方飛來,其上的字越發狂妄,字形各不相同,連字成句,竟是殺殺殺殺殺殺殺——一連七個同一手筆的殺字!字形越來越狂,越來越草——

一份一個月後,六月十七殺宗師帖!

樂逾若只約戰宗師,戰便戰了,這一戰不能震動天下。唯有他揚言殺宗師,才能使江湖起風雷,人心聳動,千萬人議論。

談崖刀瞳孔收緊,武士低聲問:“代堂主?”正在此時,他身側一暗,有人拾級而上,履險地如平地,擋住火光。那身影纖長,素衣白履,不再着華服,不再簪寶石,仍披一領豔極寒極的五色孔雀裘。夜色火光映得她不似世間人物,絕色絕世,在這夜色火光之中淩寒獨立。

談崖刀明知她閉關數年,修為必然提升,卻看不出她提升到哪一步,只道:“瑤光,許久不見。”她卻凝視飛起的殺字孔明燈,道:“蓬萊島主?”

談崖刀颔首,瑤光姬竟展顏一笑。那燈飛過頭頂,只怕已升到師尊眼前。

這二人擡目看,武士與平民也都仰頭望,此刻十餘只孔明燈升高,環繞天闕,筆走龍蛇,劍氣彌漫,殺意貫空,漫天飛字,猶如從天上壓來,卻是“誰”“言”“宗”“師”“不”“可”“殺”,“天”“闕”“之”“上”“殺”“神”“仙”!

正在此時,雲中最高不可攀處,在銅柱頂上銅鶴旁的宗師伸手如摘星般摘下一只孔明燈,殺意撲面,舒效尹一聲哂笑,道:“有趣。”筆下殺意能放能收,揮灑自如,樂氏此子已有《正趣經》第一層修為。一股無形之力自他方圓數尺散開,漫天孔明燈都被震裂,星落如雨——宗師應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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