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一月之間,北漢梁城外各國江湖人物聚集,齊觀這場犯上逆宗師之戰。

蕭尚醴得到明鑒司禀報,只是閉目。片刻召來宦官,道:“太後今日安好?”那宦官恭順道:“太後殿下玉體安,今日在仙壽宮禮佛。”

蕭尚醴獨自乘辇前去,玄衣弁冠,不動不言,莊嚴肅穆,令侍從太監都心生畏懼。他在佛殿外仰望,大殿莊嚴宏大,香煙缭繞,宦官宮女随侍,他道:“不許跟。”兩列侍人恭順垂首,他一人上前,太後的侍女見他,大驚失色,卻不敢發聲,匍匐一地。侍女懷中沾着朝露的柳枝鮮花也紛紛落下,跌落在侍女白紗銀絲的披帛上。

侍女俯首膝行退出,蕭尚醴緩緩走到母親身後。太後閉目合十,一身素白衣裳襟前相交處如白鶴安睡時羽翼交疊,跪在蒲團上,一尊金塑大佛像前。佛面淡漠悲憫,低垂眉目,唇角向下,不忍看世人。

蕭尚醴望向母親背影,太後素衣之外,又罩一件素紗褝衣,衣如蟬翼,如紗如霧,又在同一色中織出繁花,當中是昙花團紋,四角織瓊花,衣緣為蓮瓣。她如籠在輕煙之中,後頸肌膚也細膩得如蒙白紗。

她烏發低挽,并無餘飾,僅以玉環與絲帶束發,可三千黑發中已有幾絲銀白。她已經聽見幼子身上雙佩的珠玉輕輕碰撞,今日視朝,蕭尚醴着弁服,玄裳革帶,玄色紗衣。這對母子雖容顏相似,都是人間殊麗,衣裳卻一白一黑,人也一跪一立。

蕭尚醴既然穿弁服,就是一國之尊,豈能跪拜神佛。他望向佛面,人如一尊玉雕美人,面上無欲無情,問道:“母親一世禮佛,神佛卻不曾庇護母親。如今兒子已經是國君,母親已經是太後,還有什麽需要求佛?”

太後平靜謙恭道:“求佛求的是來世,求佛時,我不是什麽太後。”蕭尚醴聞言心中一刺,他平生只有兩件憾事,一件是他與樂逾,另一件就是沒能早些醒悟與君父相争,以致母親多受這些年苦楚。但萬般不幸,也萬般幸,他如今已得大位,蕭尚醴低低道:“母親有任何要求,對兒子直言就是。”

太後避而不答,面龐上顯出憐惜心痛之色,柔聲道:“醴兒……你心裏難受,也可以盡管對母親直言。”她的幼子從不示弱,連在神佛面前也不願屈膝,她在佛前從來忘記自己是帝女、是寵妃、是太後,蕭尚醴卻不願忘記自己是誰,因此痛苦不堪。每次入佛殿,都是到了他心中有如冰炭相搏,痛楚難當的時刻。蕭尚醴輕輕道:“母親,他要約戰北漢國師。”太後驚詫擡頭,見蕭尚醴端麗的面容上露出憔悴,僅這十字,就如耗盡他所有自持。

蕭尚醴自嘲哂笑,如在說旁人,輕輕道:“自從知道‘搜神’起,我就知道他必會去與北漢國師一戰,而一旦約戰宗師,就兇多吉少。但兒子卻要衡量,他死他活,對大楚都是一件好事:他死則南楚再無江湖逆賊,他活則北漢國師身敗名裂,宗師再不能成傳奇。”

他胸中煎熬,卻不能外露,猶如被利刃淩遲心肝,只道:“母親,兒子比世上任何人都想親赴北漢,縱使不能勸回他,我也想再見他一面,最後一面……可攻越大計已定,兩年之內我絕不能離開錦京,就連分心再多想他一刻,對誰說一說我心中有他……都不能。我是君王,君王無情,母親——”

太後玉手顫抖,将他摟在懷中,反複喃喃道:“醴兒,醴兒……”她解救不了他,神佛解救不了他,她只能眼睜睜看她最愛的幼子日複一日受這煎心之苦,忽地悲從中來,為何她會曾想要她的兒子成為楚帝?先是尚酏,再是醴兒,若她的兒子只做安樂皇子,尚酏可以開他的辟雍學宮,醴兒可以……或者可以随蓬萊島主去。她痛惜道:“都是母親的錯。”

蕭尚醴至此卻鎮定下來,反握住母親的手,聲調漸冷,道:“這是兒子的命,不是世上任何人的錯。既是命中注定,有多少災劫,都讓它來,寡人擔得起。”

六月十七,天闕方圓數十裏大雪三日有餘。時已六月,天闕雖是北地,也應入夏。但自宗師應戰起,一日比一日天寒。三日前,竟降下大雪。附近幾個城鎮各國江湖人物雲集,因驟然嚴寒,幾日下來皮貨都賣光了,許多人縱是踏雪跋涉也要到天闕之下觀戰。

這日自天色初明,天闕下風雪交加,苦等攀爬的江湖人有些連小宗師修為都沒有,穿厚袍、披鬥篷抵擋苦寒,到峰下已被大風吹得不能再近前。七成人見北漢國師能逆轉節氣季候,使六月大雪,心生畏懼,紛紛撤退。餘者就在山峰下林木繁密之處分別駐紮,名門大派的弟子更設立營帳,點燃火堆取暖。

大雪夾在風中,迷了衆人眼睛,苦等一個早晨卻不見蓬萊島主到。及至午間,旭日高升,将這冰雪世界映得雪亮,強光穿透山林,遙遙見一個人影自峰下攀登而來。

那光亮刺目,衆人都看不清人影身法,猜是蓬萊島主,但見過蓬萊島主之人少,衆人只覺這來者高大之處頗似北人,皮袍皮帽,一身北漢裝束,也不見有佩劍,肩上扛了一根東西,後面又拖着小山似的巨物。那身影仍健碩迅捷,行動一步數丈,可見修為不俗。不由都暗暗提心,只當他是北漢高手。

待他走近,才有眼力出色的人看清,他肩上擔的竟是長而寬的劍,大雪天裏,劍光更是清亮——是天下聞名的劍冢長劍“颀颀”!山客打扮的男人是誰不言而喻。

那人将皮帽一脫,年約而立,英偉異常,黑發間已有三四成風霜之色,叫人乍一看分不清是白發還是黑發上夾雜霜雪。他在小宗師時就已經不畏寒暑,如今更是不畏冷熱,這一身北客裝扮只為入鄉随俗。他将皮袍襟口敞開,遙望天闕頂,忽地一笑,連衣都不再敞,負手而立,那衣上的皮袍裂成幾片,落入雪中。皮袍下是中原男裝。負在身後的劍上繩索斷開,之前被他拖動的竟是一頭毛色黃白的巨罴,被當胸洞穿,在冰雪中凍僵。

颀颀懸在腰間,他倒提黃罴,縱身攀上,居然有悠游之态。只聽一聲長嘯,他道:“蓬萊島晚輩,特來拜谒宗師。”遣詞雖有禮儀,語調卻毫無敬畏,反而有一種狂氣。聲凝不散,如同響在衆人耳邊,衆人從下仰視,嘯聲震落積雪,觀者雙目為日光刺痛,又因他攜罴攀登太快,縱是極目遠眺也無法追上,只見他履山壁如平地,不多時已攀上半山。

那嘯聲令宗師知曉他已到半山,自峰底到半山,有幾處凸出的山石可供踏足借力,自半山到山頂,真是絕壁孤懸,沒有人行路徑,唯有飛鳥徑。

樂逾立足半山,頭頂百丈之上在山體內鑿出一個平臺,石臺五丈見方,已在雲端。從薄雲中朦胧看去,石臺上本就立着一個深色袍服的男人,腰間金帶上虎面紋飾是北漢一品武臣,卻毫無驕矜之色,眼也不看樂逾,右手一寸寸撫摸鞘中長刀。他的佩刀“燭九陰”是世間利器,此時感應到大戰将至,已在鞘中躁郁低鳴。

那一聲長嘯盡時,有佳人循聲現身,如一片雀羽落在石臺上,素履及地,一道裹在孔雀裘裏的身影無聲落下,五指如筍,按上石欄。雲霧之中雀羽金線閃閃爍爍,雀裘之下明明是一襲雪衣,卻被日光之烈生生映出孔雀綠青石藍,一剎一變,郁郁紛紛,瑞氣千條。她腰間一條寶石鏈,鏈上所系之劍是可與“颀颀”匹敵的“分景”,正是小宗師中第一人,北漢國師第二弟子,瑤光郡主。

這兩位小宗師不語,目光下視蓬萊島主。樂逾身影又一拔高,因為從半山向上,再無一處可以踏足,他的渺滄海身法運到極處,猶如離弦之箭,迅疾直上,身影在潇潇直下的大雪之中只如一道虛影。

卻在這時,山峰上半猶如活過來一般,山岩滾落,斷續響聲傳出。一道一道的鐵索探出,峰下江湖人物都驚駭四顧,石臺上談崖刀卻連眉也不揚,道:“師尊的‘玉龍三百萬’,你我都不曾領教。”

北漢舒國師天縱之才,武功是宗師中第一,醫毒雙絕,更擅機關。傳聞天闕是他機關大成之作,要上天闕,必須破解“玉龍三百萬,銅獸十二”。天闕頂上置有銅鶴,活動自如,想必是“銅獸十二”之一,但“玉龍三百萬”究竟指什麽,至今是江湖中一個不解之謎。

如今玉龍為蓬萊島主現世,玉龍的骨架是玄鐵所制,內裏灌水,鐵骨內冰塊晶瑩剔透,故有玉龍之稱。共有十條,龍頭龍身伸出,龍尾卻卡在山峰內,猶如十條玉龍被人尾部打結,用山峰鎮住。冰塊為玉龍增重,每一條都重千百斤,凡人如何能承擔玉龍的一撞一卷。

樂逾扶搖而上,頭頂恰有一條玉龍壓下。只聽轟然一響,颀颀尚未出鞘,劍鞘與龍骨相撞,玄鐵上火光四濺,被內力震蕩,龍骨內冰塊碎裂,冰晶四飛。那一條玉龍第二節 龍骨扭曲,仍能勾連活動。

十條玉龍內部勾連,一條上,一條便下,一條長,一條就收短。只聽聞峰中轉輪一刻不停地響,卻無暇思索那機關如何運轉。

一條玉龍将樂逾打回原地,颀颀劍鞘墜落峰底,他反手将颀颀插入山壁穩住身形,另有一條玉龍如被神仙點過睛,玄鐵刻出的雙目也能視物似的尋他而來。

十條玉龍穿雲穿雪,在談崖刀與瑤光姬足下雲海中翻騰。雪片時時閃爍,山峰半山如同一道天門,要入天門先要與天上玉龍相争。峰下觀戰的諸人都覺觸目驚心,見漫天銀龍翻滾撕咬,幾乎要信北漢國師真是陸地神仙,世間真有龍被神仙鎮服,拱衛天闕。

旁人下視或仰望,樂逾身在其間,不出一炷香便探清,玉龍不足以傷小宗師性命,只是震懾攔路的一關。要破這一關,見到宗師之前就得折損真氣。

即使是兩個小宗師比武,誰先折損真氣誰就身在劣勢,更何況是以小宗師挑戰宗師。以玉龍做第一關,就是要人知難而退。

但他怎麽會退?這一戰萬衆矚目,他若後退半步,則蓬萊島與春雨閣一同下了十年的搜神之局全廢。樂逾擡眼看去,十條玉龍在雲中集結,一側五條,結成左右兩股巨龍,并頭向他撲來。

他不閃不避,縱身迎上,颀颀脫鞘,刺入巨龍口中,一道劍氣貫穿龍首。只聽斷裂巨響,龍首的玄鐵骨架折毀。那巨龍猶如活物垂死掙紮,又散成五條小龍,其中一條傷毀過度,重重摔下峰底,激起十餘尺雪浪。

樂逾乘玉龍殘骸躍上,他與瑤光姬之間上下只隔幾丈,眼前雲霧散去,唯有瑤光姬天姿掩霭,容顏絕世。樂逾大笑道:“瑤仙姬,數載不見。”又道:“談首座。”

瑤光姬神色淡淡,道:“樂島主今日将與師尊一戰。”樂逾道:“是。”她蹙眉道:“若命喪于此?”樂逾道:“那就命喪于此。”

她與樂逾對答,生死勝負盡在三言兩語中。瑤光姬略一颔首,啓唇道:“你若身死此地,有什麽事需我去做?”

樂逾仰天笑道:“仙姬胸懷氣魄,樂某生平未見。”她與樂逾僅有兩面之緣,十年之約,又有北漢與中原的家國之別,是敵非友,卻願一力為他承擔身後事。樂逾道:“若命喪于此,只有一事相求:來日十年之約到期,樂某注定失約,還望仙姬恕罪。”

這二人是小宗師中佼佼者,若樂逾身死,失去這個對手,世間再無人能與她同攀高峰,争一份宗師機緣,對她而言不是大喜事大幸事,反是一大憾事。

瑤光姬與他對視,道:“好。”樂逾不再盤桓,縱身而起,她亦轉身而去。談崖刀道:“你不看結果?”瑤光姬果決道:“不必。”今日師尊與蓬萊島主之戰,不管誰生誰死,誰勝誰負,都動搖不了她的心神。卻見她身後,九條玉龍三三成群,結成三條大龍,樂逾乘一條大龍向上飛去,耳畔只聽風聲呼嘯,機關滑動聲挾千鈞之勢撞來,另一條大龍背後殺出向他撞去。

瑤光姬眉眼不動,每一步踏在雪片上,就如淩空而行,足下無物,步步登天梯。分景劍仍在她腰間,孔雀裘下廣袖中卻驟然射出一道微凝的虛光,那虛光劃過紛亂雪片,打入要攻擊樂逾的大龍腰間,只聽金石之聲遏住雲雪,那大龍猶如被無形巨手抓出,還未撞上樂逾,就轟然撞上山峰,從腰碎成幾段。談崖刀猛然一震,他竟不知瑤光的修為到了這個地步!樂逾卻如背後生了眼睛,站在龍首上逆風而上,也不回頭,悠然揚聲道:“多謝仙姬!”

在那一道真氣射出時,她眉心細若絲線微光一現,赫然是另一縷未成形的宗師之氣。她與樂逾一樣,已入僞宗師境界,甚至在樂逾之前抵達這境界。明知樂逾修為不及師尊,卻願他即使身死,也能在死前盡情一戰,不為機關虛耗真氣。就以一點劍氣,助他上天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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