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天闕雪更深,大龍下颌撞上天闕,推起幾尺厚雪。龍身不再動彈,片刻就散成丈高的玄鐵骨架。

眼前是雪地,身後是深淵,雪地向前十尺,有一條路徑,在這漫天大雪中,路徑上只有稀疏的雪籽,露出鋪設路徑的光滑石板的烏黑。

那路徑通往一座樓閣,路徑兩側成對設立三對銅鶴銅鹿,銅鶴仰頸銜靈芝,銅鹿溫馴地以角抵地。銅獸外是桐樹,枝幹上葉片無數,都以機關相連,風大時葉片枝條都會被吹動。在這雪天之中,桐樹枝幹結冰,輕薄葉片也被薄冰包裹,晶瑩剔透。

樂逾将罴屍扔出,致意道:“聊備菲儀,不成敬意。”卻見那樓閣之上銅鶴高唳飛來,将黃罴抓起,樂逾飛身而出,追上小徑,每隔幾丈才在薄薄一層雪上留一點足印。

那銅鶴飛向樓閣門口,雙翼展開,銅翼超過十丈,飛不進露臺,卻在剎那間化為一條銅蛇,鶴爪變為蛇口,咬着那罴屍,直立上身拖曳蛇尾,滑進露臺。

樂逾雙眉鎖住,卻見銅蛇蛇尾拍打地面,待到全身進入露臺,将那罴屍放在露臺上,盤成嘶嘶作響的一團,立即變成一只鹿撐着銅蹄站起,兩只鹿角三叉像早春新枝,四蹄輕快地朝主人奔去。“十二銅獸”不是十二只銅獸,而是一只銅獸有十二種變化。這機關之術,确實匪夷所思。

樂逾早想與這北漢國師一見,他自離島以來就與北漢國師的弟子有緣,見過了這位國師的四名弟子。說來出奇,看收徒即可知宗師是怎樣的人,血衣龍王無弟子,是滅絕親族;思憾的弟子一心向佛,要以佛法渡盡衆生,思憾果然也心懷慈悲;沈淮海門下非容貌出衆且聰慧者不收,可見沈居士好風雅;北漢國師門下,卻既有心智堅定的武者如瑤光姬、談崖刀,又有通透卻多情的神醫如殷無效,還有陰狠卑鄙的小人如莫冶潛,更讓人好奇這位國師究竟是何許人也。

他緊追銅鹿,繞入一間靜室,滿地厚毯,左右各有九杈的青銅樹,每一杈上有三盞小油燈,室內一架巨大的紗屏,屏上細細繪制機關圖紙,從玉龍到銅獸,墨線細如發絲,樂逾縱是目力極佳,也不能一眼看清,須以水晶磨鏡放大細看。

樂逾略翻過幾本蓬萊島機關術藏書,不感興味,此刻都被那紗屏上的圖譜吸引,那些機關圖譜精妙絕倫,往他眼中腦中鑽。他心念堅定,手按颀颀後退一步,只聽一聲輕嘆,紗屏另一端不知何時站着一個舉燭仰首的男人。

那紗顏色淡黃,熏有天長日久的檀香味,卻名為栀子紗。紗質輕薄,隔紗卻透不出顏色,只看得到身影。紗對面的宗師與他身材相仿,高大修長,散發不束,成名四十年,如今已有六十餘歲,卻毫無佝偻衰老之态,寬袍緩帶,側面影照紗上,已能看出額到鼻梁的影子毫無瑕疵,鼻直而高,是個容貌卓絕的男人。

那燭臺忽被吹滅,室內卻反而驟然一亮,原來是紗屏是左右兩面紗拼成,紗自中間被拂開,伸出一只手。

蕭尚醴的手堪稱玉琢,是難有的羊脂白,卻還是凡人能有的。這只手比他強健,又比他更白上幾分,在這不見天日的室內尚且白如雲石,在室外日光之下,只怕真如一截玉石。

在那手撩起紗後,一個男人行出。所謂美人,秋水為神,白玉為骨。舒效尹不可說秋水為神,但定然是白玉為骨。他也不是玉骨支離,而是如一座巍巍玉山,肌骨強勁,衣襟微敞,隔薄衣可見胸膛。內袍外袍都是漆黑,更顯出肌理玉石般的白。

樂逾見慣美人,見慣美色,仍不免雙目凝住,在這舒國師身上多停片刻。舒效尹之美不似幼貍之美,幼貍之美,眉目含情,神色冷極剛極,而以光豔動天下,是芍藥海棠似的美貌。舒效尹之美卻如高天深水——尤其是他的眼睛,樂逾第一眼望見的原該是他披散的長發在燈火下的色澤,然而他卻直直看入宗師眸中,北漢國師竟是色目胡人!

他長發微卷,一絲白也沒有,燈下光澤如蜜,顏色卻又比蜜色濃重。雙眉修長如翎羽,瞳色淺淡,亦青亦碧,如雪霁晴朗時的高天之色。無論是看臉龐還是身軀,都是個三十餘歲不滿四十的美男子。

他走出紗幕,右側廣袖中攜一柄劍,看長短卻不似聞名數百年的當世第一名劍“太阿”。這位舒國師足下僅踏絲履,緩步到露臺上,檐下一張桌幾,兩塊坐席,他在主位席地而坐,道:“人皆以為我姓舒,其實我姓舒效,我族語中,意為‘天’。名莫衣廷,意為‘牧守’。”

“牧守”即是“尹”,他名中“尹”字是他據漢字之意自取。樂逾略施一禮,拂下擺坐下,道:“‘代天牧守’,好名字。”舒效尹略一笑,目光投向那巨罴屍身,和緩道:“承蒙樂島主厚禮。”

樂逾道:“近日在山中狩獵,狩得罴熊,才想起與舒效國師有約。倉促赴約,索性以這小小獵物為見面禮。”

臨時才想起約戰,分明是輕視宗師。舒效尹卻不以為忤,氣度雍容,遙望檐外落雪。四國江湖之人皆以為他們已圖窮匕見,他們卻只是相對跪坐,同觀露臺飛雪。

這一幕似曾相識,舒效尹道:“我曾與你母親,在此對弈。”他如玉的手在幾側按下,案幾面上一層木蓋揭開,露出其中所嵌的棋盤。盤中一局殘棋,黑白雲子上纖塵不染,白子落于下風,樂逾一看既知那是他母親的手筆。

羨魚夫人與北漢國師一戰,應在三十餘年前。樂逾細辨局勢,白子破釜沉舟,拼得玉碎珠沉,是像母親三十年前的風格作為,但這盤中她的棋力與心境并不像三十年前,而像——樂逾心境劇震——近十年內!他面不改色,朗聲笑道:“不想舒效國師除與我母親論劍外,還與母親手談。”

舒效尹望那棋局,面上神情一瞬間不可辨,不知是怒是悵,是喜是倦,終于道:“這一盤棋,你母親是替天意執棋,棋局就是三十年間天命所在。”

那雙色目人的雙瞳移到樂逾面上,他平鋪直敘道:“天下宗師,師怒衣、思憾、沈淮海、你母親,乃至本應成宗師卻已經不能成為宗師的你,都成了‘天命’這一局棋中的棄子。而瑤光,是我的棋子。”

天命從來高難問,如何能引入一局棋中?母親又如何能“代天意執棋”,與舒效尹對弈,定下天下三十年命數?舒效尹當世間其他人都是棋子、棄子,唯他一人能與天命對局,真以為他是超凡脫俗的神人?

樂逾道:“倒要請教。”

舒效尹雖外表只如三四十歲,待他卻如敦厚師長,遙想道:“三十二年前,我二十七歲,年紀尚輕,初成宗師。不知你是否有過這樣的感想,四國之內,高山險川,江河湖海,都已經看過了。前人所留之書對我而言毫無新意,武學、醫術,到了一個無人可以匹敵,頓覺無味的地步,機關之術也沒什麽再值得研究下去。我就一路北行,到昆侖山脈,尋訪雲頂城……”

那一年他在雲頂城下放機關燈,在燈上畫了縱橫十九道棋盤,卻不畫棋。燈浮上雲端,再落回原地時,棋盤上以畫出一個空圈——一枚白子。那筆并非當世常用的毫筆,而是墨炭制成的炭筆。

他坐在雲頂峰下,塗墨成黑子,又為燈添油膏放飛。半個時辰飛上峰頂,再半個時辰飛回,他在雲頂峰下盤桓兩日,只與那雲頂峰上之人往來三十手。當時他尚且不知道,與他不交換一字,欣然對弈的人就是下一任“斷天君”嵇疏音。

三十手棋譜後,嵇疏音與他一見。嵇疏音那年才十七歲,還是雲頂峰上的少君,尚在上一任斷天君身邊侍奉,能推算世間一切,卻不知他所推算出的東西有多重要。他也不知道,那位嵇少君十幾年後,懂得了他推算出的東西有多重要,就為他耗盡心血,推演天機至死。

那時的嵇少君愛言愛笑,不谙世事,純真無邪,随口告訴他,十年前周天子請他的師父演算天機,周朝氣數還有多少年,斷天君答曰:“一百年。”

舒效尹在此一頓,因說起往事,眼中有淡淡笑意未散,對樂逾道:“當時我說了一句,‘你說有一百年,我偏說沒有一百年’。本來是句玩笑之語,但一別之後,我卻上了心。斷天君算出的一百年就是天命,天要再給周朝一百年氣數。我可否讓周朝氣數不盡就夭亡?”

樂逾道:“憑一人之力,無聲無息使一朝氣數提前耗盡?”

舒效尹笑道:“其實我無需做什麽,周室要亡,必是諸侯起了不臣之心。諸侯之中以楚侯最強,我偶然起心,在楚侯攜世子入鹿苑朝見時隐身鹿苑之內,恰好讓一只紙鳶落在楚侯世子面前。然後以機關獸給楚侯奇兆,讓他堅信他見了鬼神,天意屬他為帝。”

周朝覆滅,鹿苑燒毀,生民離亂,都因楚帝欲壑難填,一意孤行。但若宗師不兩次出手,使楚帝堅信他是天命所歸,難以遏制,聯合其餘諸侯密謀,周天子……或許還能有名無實地被各諸侯國遙尊三十年。

宗師出手,可以輕易擾亂世間。若世間宗師各出手段,天下該亂成何等模樣!樂逾道:“其餘三位宗師對此都應察覺,所以後來定下宗師之約,約定世間宗師不可插手四國事,只為合力牽制住閣下這宗師之中第一人?”

“錯。”舒效尹微嘆一聲,道:“你當真以為他們聯手能壓制我?”他言及此,又道:“至于我為何接受‘宗師之約’,就不得不提到你母親了。”

舒效尹撫衣起身,行過樂逾,向露臺走去,他身上宗師氣象浩瀚壓來,如萬丈峰倒,樂逾竟被壓制,肩頭一沉,自跪坐猛向前撲,勉強穩住——他達到宗師僞境,有望氣之能,卻因為能望氣,能察覺周圍氣息變化而被千鈞巨石壓住。這才想起眼前畢竟是宗師之中第一人,他竟在宗師之中第一人面前托大!

舒效尹在露臺邊停步,剛才三四步間,他每走一步,樂逾便覺得那千鈞之山一般壓在身上的重量再重一層。舒效尹仰面朝天,背手望雪,眉宇間除倦意外有一種淡淡不屑,不屑蒼天高高在上,但這不屑并不尖銳,在數十年與天争後,他對所謂“天命”的不屑也轉為鈍重。他道:“你可知你們中原人說,‘人各有命’,說得很對。人确是各有命。昆侖山雲頂峰上斷天君一脈持有高辛氏帝喾的一卷神書《命歷序》,《命歷序》囊括世人的四柱生辰,将那生辰送入名為‘天機’的一只巨輪一同演算,可以推出當世任何人的命數。——天下人的命皆可算,但唯獨你樂氏一族的命數算不出。”

他的身影原本遮擋住樂逾身前日光,這時遽然旋身,正色道:“為什麽?”

為什麽?又憑什麽!他每個字都在樂逾心頭一震,樂逾險些被他壓制得呼吸不暢。舒效尹這才收回氣息,和藹道:“因為你樂氏一族的四柱生辰,從不在《命歷序》中。”

自《命歷序》中得到四柱生辰,才能放入“天機”演算。若無四柱生辰,便不能演算,算不出命格。樂逾心頭卻似一塊重石落地,他豈會猜不到,樂氏自先祖起就如同憑空出世,必有異常處。

舒效尹笑嘆道:“這天下近三百年來,共出三十三位宗師。大多數門派即使出了宗師,也如昙花一現,能兩度出宗師的多半是維持百年、極力網羅英才的名門大派。但你樂氏一族,當真得天獨厚,一脈單傳,三百年來卻能出五位宗師。平均下來,每隔二、三代必會出一位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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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你家一定有作弊器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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