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樂氏一族得天命。舒效尹道:“你的母親在初見我時,就用樂氏一族的天命與我定下賭約。——用她的命數你的命數與我定下賭約。”

那一年樂羨魚只身北上,渡江與他一見。世人只知他們論劍三式,定樂羨魚“第五宗師”之名,卻不知樂羨魚給了他自己與她初生之子的四柱生辰,便是把命格交到舒效尹手上。

她當時如何說,“各國有國運天命在,樂氏也有天命在。閣下要與天争,攪亂各國氣運,億萬生民何辜?”

舒效尹亂周朝氣數,天要再給周朝一百年氣數,他偏要周朝氣數不盡就滅亡。周亡之後分為四國,雲頂峰上上一代斷天君聽聞鹿苑大火,周室血脈除一位帝姬之外,全喪命于暴民之手,不是葬身火海,便是被刀斧加身。斷天君大驚大恸,一連七日推算天機,得出的結果自相矛盾,在那天命被亂的七日後,天意竟無時無刻不在變。七日之後,上一代斷天君力竭而死。嵇疏音本應成為下一任斷天君,但他心知為何天命會亂,離開雲頂峰去見舒效尹一面,就此一去不回,直到十餘年後在北漢耗盡心血而死。

嵇疏音為他算出,因他逆天而行,天命被變,周朝提前夭亡,天命就改為将讓楚帝與周帝姬的兒子代周執掌天下直到百年。

但天下因天命變動提前生浩劫,生靈塗炭,屍骸盈野。蓬萊島樂氏一向在世外,樂羨魚卻對他提出宗師之約,只道,“閣下要逆天命而行,就逆我樂氏之天命。樂氏願以一姓之命數代天下人。”語畢攜纖纖轉身,一道窄小的紙卷彈出,舒效尹拂袖一接,那薄薄一卷紙上寫的正是她與樂逾的四柱生辰。

舒效尹宛如下棋的旁觀者那樣指點他道:“你母親的第一手棋,就是引天下浩劫入江湖。”

以樂氏後人的命數為賭注,令北漢國師願意對國事袖手。樂逾心中一痛,想起母親昔日,偶然看他的神情,那神情之間微有悵然,卻又堅決無比。她為何在樂逾自種情蠱後如此震怒,将親生兒子打得重傷落海,更動念要廢他武功?因為她深知兒子一生批字是“大道問情”,情劫艱險,他卻中北漢國師的設計,給自己種上情蠱,無異于将頸項放在北漢國師劍下。她若廢他武功,沒有武功,不成宗師,或許就不會入情劫,縱是庸庸碌碌,也可保一世平安。

舒效尹臨風笑道:“今日才知,是你的母親當年親手将你的命數送出,你恨她嗎?”

他記起母親身影,纖纖素手,纖纖利劍,都如冰雪。弱質纖纖,卻心智堅定,一念既決,像這漫天飛雪,縱使沖入深淵,粉身碎骨,也絕不回頭。為解蒼生之難,寧願舍棄自身與兒子的平安。她不應該代樂逾做決定,即使她是樂逾的生母,她不應如此。即使為大義,也不應如此。但偏是在這件事上做出不應如此的事,才是樂羨魚,才是蓬萊島主,樂氏後人,才是樂逾的母親。樂逾縱聲大笑,道:“不恨,這才是我樂氏一族的擔當!我只遺憾不曾親見母親劍中的氣象。”

舒效尹卻如長輩般勸慰道:“何須遺憾。”他衣袖一揮,樂逾眼前白光乍現,擴散開來,舒效尹拔劍,宗師之氣自他掌中鋪陳開,溢出縷縷雲氣,上浮為天,下沉于地!那境界不斷擴寬,樂逾面前白光閃爍,不能直視,手以按劍,即将拔劍而出。直到那宗師之氣構成天地,他們足下再不是厚毯,之間再沒有棋盤棋子,下是層層雲氣,上是湛湛青天,日月當空。

天地之間不斷遠離——宗師之中第一人的“象”,是法天象地,袖手天地,袖裏乾坤!

他袖中囊括寰宇,猶如神人。本就廣袖寬袍,衣袖不僅寬,而且長。衣衫只是純色紗絹,漆黑如子夜,不特別華貴,人更是色目高鼻發色與衆不同,卻有古之名士風度。衣袖揚擺之間,再次拂過,他足下雲層向兩側撥開,烈日當空,雲層下是千萬裏平原,可不知何處,竟驟然湧出江海巨波,那波濤洶湧越蕩越疾,汪洋恣意,水到之處沙漠丘陵都成海岸。舒效尹擡掌。

——一只如玉石的手掌擡起,只聽得萬馬奔騰又如刀槍劍戟金戈鐵馬之聲,萬裏波被左右拉開,向海水兩端堆起,恰如萬丈水晶牆平地拉高,湧動不休的海水一旦被拉高,立即凍為寒冰,水中珊瑚游魚珠貝皆被凍住,卻又歷歷可見。那海底竟留有一道深痕。遙想出劍之際,隔海一劍,劈開海波,劍氣過處巨浪凍結,在海底留痕二三十丈,這一劍之威,當時該是将整片海掀起,真正傾江海之水,使海浪排成山巒,凍成冰山,遮天蔽日,巨冰雪峰倒插雲中,成此一劍。

舒效尹見此一笑,手掌橫劃,他掌下千萬丈所過之處,海波凝成的兩堵冰牆倒塌,左右激撞,飛珠濺玉,頓時消融兩三成。就在那海水回蕩的珠玉雪浪之中,海中忽然如筍一般升起群山,四峰環抱一峰,那一峰越升越高,拔地抽起,頂端險些要與天相接,刺破雲層。

卻聽金石之聲大振,振聾發聩,那峰頂竟忽然向斜下方滑去,砂石簌簌,山峰從中被人削斷,削面光滑,半座山沿着那削落之處滑動,又墜入深海,不能盡數被海水淹沒,在海面上留下碣石。

這海與山的遺跡出自一柄劍、一人之手。舒效尹評道:“一劍開海,一劍削山,四十年來我唯一酣暢的一戰就在此,可惜世上再無樂羨魚。”世上不留她的遺跡,斯人此去,唯有舒效尹的天地之“象”中留有她昔日劍痕。今朝便以劍痕示樂逾。

樂逾遽然退後,舒效尹知道他看出了。樂逾雙目掃來,道:“這并非你與我母親三十年前的一戰,而是近十年內,她自‘微妙’入‘通神’以後。”

樂羨魚與北漢國師的第一次論劍,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甚至有人寫出傳奇,道是那一日隔江論劍,她如何淩波涉江,在何處江浦整過環佩,何處又有她遺留的佩蘭香芷。但樂羨魚死前赴北漢,與北漢國師二度論劍,則是任何人都聞所未聞。

更有可能,她天人五衰之際還與宗師之中第一人論劍,便是因這論劍而死。

舒效尹道:“你來是要與我一戰,既要與我一戰,不妨先觀此劍。”語罷将袖中劍抽出,劍光如雪,彌漫一地。樂逾瞳孔收縮,彌彌手中吳帝為她“尋得”的纖纖是假,北漢國師手中竟有真纖纖!

樂逾疾聲道:“纖纖為何會在你手裏!”

舒效尹道:“那一戰中,你的母親折斷‘太阿’。那一戰後,卻沒有帶走‘纖纖’。”他眼前只見當年,那絲巾道冠束發,一身青衫道服的綽約女子連夜邀戰。她能引江海之水,他就讓天地間都是沙漠瀚海,縱有江海水,傾倒其間也會沉入泥沙。但她卻使江海水須臾之間盡化冰雪,瀚海縱橫百丈冰,她足下水波化為冰崖層層漲高,随她冰雪之中出一劍。

夜色下冰崖寸寸裂開,那一道纖纖劍光漏出,唯有劍光如皓月冷千山,劃破夜空,映照萬頃冰川,卻不是刺向他,而是從她掌中抛出。他的劍鋒刺入她肩頭,她眉心微蹙,卻唇邊含笑,素手失去血色,兩指輕拈“太阿”,翻腕折斷劍鋒。

樂逾握緊颀颀道:“為何——”

舒效尹眉間閃過一絲憐憫,道:“若‘太阿’仍在我手中,你豈有半分生機。”

她以一身修為,折斷太阿,為樂逾今日換一線生機。她将初生幼子的命格為賭注,用樂氏命數承擔宗師帶來的浩劫,可最終還是不忍,還是願用性命護她的骨肉最後一次。終有一日,她知道她的兒子将登上天闕與當世第一人一戰,知曉這三十年來的前因後果。到那時他恨她也好,念她也罷,這一世在他知道天命棋局以前,她與他母子之緣已盡。她既不惜拿獨子的命格與北漢國師豪賭,也不惜為他拼卻一死折斷太阿。

那一日戰畢已是黎明,她肩頭染血,卻只以絲帕拭衣。當那素帕染血,随風飄落,冬日初出雲端,她人已遠去,只留纖纖劍遺落在地。依舊是盈盈淩波步,卻再不似往日作女冠子打扮佩劍遠游,不能再一步飄出數丈。她本就天人五衰,經此一戰,經脈寸斷,只餘真氣支撐,到這一口氣也散了,就會力竭倒地,就此長睡不醒,直至身體化為塵土。

樂逾驟然悲恸,難以言喻,一時之間喉中失去聲音,只是閉目,良久道:“我母親,她留了什麽話?”

舒效尹撫纖纖,想起她臨行前留在天闕長風裏的一句,道:“她說,‘不如歸去’。”

歸去是歸于何處?她自山海間來,自然要歸于山海。但這世間哪一處不是山海,哪一處不可埋骨歸去?舒效尹記得那一日她不應該多耗用真氣,仍要潇潇灑灑,提氣輕身,迤逦而行,遙遙見得向西行去。天闕再往西,是絕域孤嶺,人跡罕至,卻極其壯麗。她就這樣一路西行,盡管走得比平常慢許多,卻能更仔細地看山看水,無論在什麽地方用盡力氣倒下,或托身于山,或縱身入海,都算到這世上遠行過一遭,興致已盡,可以歸去了。

舒效尹看向樂逾,在他眼中,子不如母,樂羨魚三十歲時早有與他一戰之力,樂逾卻枉費思憾與沈淮海相助,只不過剛摸到僞宗師的邊。舒效尹倦怠之餘也覺無味,沉吟道:“為你母親,我再給你一次抽身退步的機會。”

樂逾握颀颀在手,揚眉道:“不必。”這世上哪個男兒不想與天下第一人一戰?舒效尹低笑道:“既如此……”母亡于他手,子不應再亡于他手——但這對母子非要如此,他便許她與他一死。

太阿已折,他袖中所藏是“纖纖”,舒效尹道:“出劍。”樂逾長劍追來,忽起長風,吹拂天地,舒效尹竟被風吹得退開數丈,散發廣袖,猶若神人。

劍尖離他越來越近,那一劍是樂逾所創“神鷹”,取意“神鷹夢澤,不顧鸱鳶。為君一擊,鵬抟九天。”這鵬抟九天的一劍幾乎割裂衣袖,舒效尹長聲吟道:“意樹發空花,心蓮吐輕馥。”

劍鋒與他身軀之間,忽現一層金光,他以手掌撫過,兩指間金芒盛放,竟在須臾間生出一枝金蓮,與思憾的寶相金蓮一般無二!樂逾雖驚,劍勢卻停也不停,向舒效尹逼去。舒效尹氣息一絲不亂,道:“第一招。”語罷倒持金蓮,與颀颀相撞!

思憾的金蓮之“象”樂逾已經破過,此時劍刺入蓮花,才知這金蓮之“象”與思憾的金蓮大不相同。舒效尹以“法天象地”生出的金蓮比思憾更堅不可摧,這一激撞之下颀颀與金蓮發出金石振鳴之音,樂逾虎口發麻,連帶整條手臂都麻痹起來,劍招在這一碰下即刻帶上凝滞之勢。

但舒效尹并未出全力。樂逾心思電轉,他所說“第一招”是什麽意思?劍未出鞘,“象”是他人之象,舒效尹有意相讓,也是他這宗師之中第一人本性自傲,與晚輩過招要讓上幾招。

樂逾心道:我且看你讓到什麽時候!不顧手臂震麻,又出一劍“神靡”,這一劍有神鬼驚駭之威,舒效尹身形又後飄,吟道:“紅塵朝夜合,黃沙萬裏昏。”樂逾聽得“紅塵”二字,已知他要用誰的“象”。果然他雙袖之中揚出兩卷紅浪,遮天蔽日,全是紛揚的緋紅飛花。

漫天飛花在樂逾“神靡”一劍下被震散,碎為胭脂般的細粉。舒效尹仿佛有些訝然,樂逾這一劍在他預料之上,他唇角帶笑,道:“第二招。”

他每一招都拟出一番樂逾曾破過的“象”,但細究之下,千變萬化,舒效尹竟能将每一位宗師的“象”一一施展,施展得比那些造出這“象”的宗師更為精妙。

他早知樂逾自創神字四劍,第一劍“神鷹”就是脫胎于當年與瑤光姬的論劍,又在論劍後悉心打磨。這四劍之中,論威力“神鷹”亞于“神靡”,“神靡”又亞于傷敵也自毀的“神龍”。如今一見,“神鷹”“神靡”兩劍雖還不能與宗師比拟,但“神靡”這一劍已經隐約流露出宗師氣象。

舒效尹有意再讓他一招,不待樂逾先出劍,曼聲吟道:“骸骨積如京,流血成溝渠。”這句詩景象可怖,但他吟詠之聲卻一派悠然從容,有如走在血池肉林旁,卻不沾一點污穢血腥。

人肉成山,血流成河,屍山血海,是血衣龍王師怒衣的“象”。那屍山血海将他圍繞,腥臭濃膩的血污纏住樂逾的腳,他幾乎成了血海中的孤島,卻眼看要被這血肉淹沒。

整個天地猶如一張血盆大口,旁人至此應該退,縱使是半年前的樂逾,沒經歷過金蓮法象、紅塵之象,他也會退。但這六個月來,他得兩位宗師傾囊相授,修為一日千裏。初見金蓮之象時,他以“神鷹”“神靡”都不能破金蓮之象,唯有頓悟出“文殊”,才能破象而出。在劍花小築外遇沈淮海,領略亂花紅塵之象時,也唯有仍用“文殊”。“文殊”雖也是他所創,卻是經過兩位宗師點撥,不能視作他一人創出的招式。

只要還能支撐,見真章以前,他就不會出“文殊”。屍山血海,他以“神龍”抵擋。颀颀光芒大盛,漲出數丈,他雙目之中映照劍光,“神龍”這一劍出,劍光宛如蛟龍入血海,翻滾掙動,将這晦暗不明的血獄掙破,颀颀長鳴如龍吟。

舒效尹袖中纖纖微動,名劍相知,更何況纖纖與颀颀本就淵源深厚。第一招金蓮幻象,第二招茫茫紅塵,第三招血池屍獄。三招已過,不必相讓。只聽“叮”的一聲,纖纖劍彈出鞘。

樂逾胸中一陣刺痛,他上一次見纖纖出鞘就是十六歲時被母親打落海中。此後再不曾見母親用過纖纖,只見母親撫劍沉思。如今才知她當年反複沉思的是什麽事。

舊日纖纖在母親手中,劍鋒上的光如月色,出劍時如裁剪素帛,割裂白絹。纖纖是一柄女子之劍,較颀颀短窄,較世間大多數男子的佩劍短窄,輕靈鋒利,可藏于女子春衫薄袖之內。如舒效尹一般的高大的男子使來應當怪異,可舒效尹驅使纖纖卻如行雲流水。

不是他握住短劍,舞劍若行雲流水,而是短劍為他禦使,環繞他身側如行雲流水!舒效尹念道:“天地解兮六合開——”

纖纖劃開他先前所造就的天地,那天地本是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沉為地,此刻一蒼一黃二氣又混為一體,在他身外環繞,越流越快,那分明是他的宗師之氣!

這是他一手所造天地,在這天地之中,樂逾連接近他都做不到!蒼黃二氣暴漲,樂逾也被兩股氣擊中,推出數十丈,颀颀幾欲脫手而出。僞宗師與宗師都有“氣”護體,在雙方之氣相彈時,就在頃刻之間,宗師之氣已經震傷樂逾肺腑。

他卻不退,猛力以颀颀刺入地上,雙掌交疊握住劍柄穩住身形,入地一尺的颀颀在地上劃出一道深痕。他不退半分,反而在這宗師之氣的壓制下,一步半步,一分半分向前。

宗師之氣湧動,三十丈內如一個漩渦,巨力将人向外推。砂礫在這氣流中如刀一般,樂逾發帶早已被這飓風割斷,黑白交雜的頭發散開,衣袂揚起,功力已運至極致,每一步都是對地面重擊,山岳震顫,留下深有數寸的足印。

他每近一寸,五髒六腑就痛苦一分,卻不曾皺一次眉。舒效尹在空中俯視他艱難近前,不再留手,也不再多看他,擡眼念道:“星辰隕兮日月頹——”

日月自舒效尹袖中生出,高不到他肩膀,在他左右側黯淡對映。天上蒼黃二氣流轉,舒效尹身在其中,廣袖當風,宛若神人。他的身影大如真正的日月,而日月上浮,只如他的雙目。與他相比,日月黯淡無光,天空中層雲上隐隐出現成百上千細碎陰影,只聽呼嘯之聲由遠轉近,那成百上千陰影竟是巨大隕石如雨一般自天外墜落,滿天繁星都墜下。隕石在高空大如輪,大如船,大如屋舍,大如高樓殿宇。巨響如雷聲起伏,轟鳴不斷,無休無止。

颀颀斬碎飛來的隕石,劍上流下一道細細的血痕,握劍的手虎口崩裂,人卻已踏石躍岩,來到舒效尹正下方。一道銀光閃耀,那光如白魚鱗,纖纖劍柄浮在舒效尹掌心。舒效尹明知樂逾既然拼命到與他只有二十丈距離之處,必然有一劍只能在二十丈內施展。他有心一觀這一劍,對天獨吟道:“我騰而上将何懷——”廣袖上揚,一道白光抛出,如一尾白魚躍出水,刺破流轉不止的蒼黃二氣,向樂逾逼去!

纖纖寬不足三指,可自舒效尹手中抛出,猶如一柄寬百丈的巨劍!飛過之處,其下百丈地面顯出深壑,立即化成懸崖,兩側不斷向中間深淵陷去,那一道深淵直指樂逾裂去,眼看樂逾就要失去立足之地!

就在此時,樂逾揚眉一笑,陡然出劍。他好似不在宗師之氣的萬鈞重壓下,沒有五髒六腑隐隐作痛的內傷,猶如在鯨鲵堂外松石園中乍聽松針落地,展臂出劍,要将如針的松葉從針芯割成兩半。這一劍至輕松也至決絕,不留後路,任腳下大地裂陷,任萬劫不複,他只出劍。

這一劍曾令宗師動搖,曾令金蓮開謝,曾令紅塵雪亮。

他曾問過聞人照花為何揮劍,道是什麽,如今他心中明白如鏡。我為何揮劍?因為這世上在沒有能阻止我揮劍的事,宗師不能,天地不能,神不能,鬼不能,生不能,死不能,欲不能,愛不能——

這一劍猶若平平無奇,但纖纖與颀颀相碰時,颀颀劍尖忽現出一個“象”,見過世間所有宗師之“象”,他這僞宗師真正離宗師只差一線,竟生出一個尚不成形的“象”!

宗師袖中有天地,可拂袖使天塌地陷、星落如雨,以萬萬人身家性命為游戲。但當宗師這天地之“象”山崩地裂,樂逾劍鋒上卻生出浩瀚汪洋,填平深淵,那千重波萬裏浪席卷而來,萬丈波濤拔地而起,在風浪之中将他托舉上雲端!

他的“象”是人間自有大江海,萬裏波濤天上無。舒效尹自視神人,視世間生靈如蝼蟻,平生只願與天相争。樂逾的“象”卻是人間,他心中的江海在人間,又何必上青天生波瀾。

颀颀劍光逼去,舒效尹袖手以待——樂逾“象”已成,靈光一閃,他要立即收劍領悟,才能一口氣突破宗師境界。誰會為這一劍放棄那十年二十年不定有一次的靈光一閃,那一生或許僅有一次的宗師機緣?

樂逾應當停,卻沒有停,颀颀與纖纖劍鋒相撞,劍知主人心意,都有決然之意,因這決然,更是雪光耀眼。舒效尹是宗師,樂逾這一劍離宗師只差分毫,宗師決戰,必死其一,宗師的兵刃也必折其一。上一次兩位宗師對戰,就以樂羨魚身死,太阿折斷為結局。如今兩劍交碰,交相輝映,雙劍交擊生出斷金碎石之聲,颀颀劍鋒抵上纖纖劍身,舒效尹乍覺有異,為時已晚,最不可思議的事發生,随一聲幾不可聞的脆裂聲響,纖纖——竟在電石光火之間,從颀颀劍鋒所刺的一點碎裂,斷為數截,劍鋒冷光猶在,劍卻已徹底損毀!

纖纖因颀颀而斷,颀颀是弑母之劍——縱是當世寶劍,也要為樂逾這不得不出、勢必要出的一劍讓道。

舒效尹不及反應,颀颀已直指他的面門。舒效尹自成宗師以來再未有過如此折損顏面之事,他生出愠怒,高天無雲一般的藍目中暗潮湧動,雷霆起伏。樂逾無異于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宗師之怒,足以使天地翻覆,颀颀才碰到他,便立即被震飛,連同樂逾一起,力竭倒地,倒在塵埃污泥之中。

樂逾卻握住颀颀反插于地,勉力支撐身體,他任靈光逝去不去抓住時機,眉心那縷未成形的宗師之氣已經消散,卻在塵埃污泥之中縱情大笑。舒效尹道:“你笑什麽。”樂逾道:“世人說宗師不會被凡人所傷,從今往後,再不會有人這樣說。”

舒效尹道:“你以為你能傷……”這一言戛然而止,他的右側下颌邊,竟有一道細若蛛絲的劃傷。那痕跡實在太細,以至于不痛不癢,若不是逐漸流出一點血,顯出蛛絲似的血痕,縱連舒效尹自己也不能查知自己受了傷。

他受了傷?他竟受了傷!他竟被人所傷!盡管一個僞宗師竭盡全力,身受重傷,才能傷他分毫,但他竟然被人所傷!

他一世與天争,自比神仙,竟被凡塵蝼蟻所傷。舒效尹外表仍平靜從容,以手指輕拭傷處,道:“你這一劍叫什麽名字?”

樂逾踉跄倚劍起身,道:“‘文殊’。”

宗師之氣一旦消散,掉落僞宗師境界,他就再也不可能揮出那含有宗師之“象”的一劍。但“文殊”現世,只需一次就足夠了。何謂“文殊”,他在華嚴世界的金蓮法象中悟出這一劍,只因他在象中見文殊仗劍逼如來。

《大寶積經》記載,文殊菩薩為使五百位菩薩醒悟,手持利劍向大日如來刺去。他以小宗師之身挑戰宗師之中第一人,正如同菩薩仗劍逼佛祖。這一戰之所以不得不戰,便是要讓世人看清,宗師并非不可違逆,宗師并非不會被凡人所傷。縱是蝼蟻,也可以反抗神明。

舒效尹沉吟片刻,驀然一笑,道:“你以為真的會有用?我觀世人如蝼蟻,他們根本不會明白你的用意。你或早或晚,總有一日會成為宗師,不會有人記得你挑戰宗師時還不是宗師,他們只會記得一個宗師傷了另一個宗師,就像所有揭竿而起反一個皇帝的人最終都會變成另一個皇帝,與凡人有什麽幹系?”

樂逾與他相對,形容狼狽,散發間黑白夾雜,此時一揚唇,道:“那我便今生今世,永不做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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