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今生今世,永不做宗師”如洪鐘撞響,每個字都震蕩在舒效尹耳中。他要為世人敢反宗師斷絕自己的宗師機緣,世上只有人不要命的去求宗師之道,又哪有誰傾盡一生拒絕成為宗師?

但樂逾一字千金,言出如山。他說要絕自己宗師之路,就勢必下定決心永遠不成宗師。舒效尹霍然醒覺,他輸了,天機勝過了他。天要讓師怒衣成大宗師,他就令師怒衣墜入血池地獄。他以為天又選中樂逾為大宗師,因此使樂逾自種情蠱,陷入情劫,又收瑤光為徒。瑤光是他選中的棋子,樂逾是天命的棋子。

舒效尹攪亂樂逾的命數,只因為樂逾是天命選中的大宗師。他從不在意誰是大宗師,也不畏懼大宗師的出現會令他也天人五衰。他要勝的是天命!

但此時他猛然驚醒,樂逾不是天命選中大宗師,他連宗師都要舍棄,更何況大宗師!樂逾只是天命用來引開他的餌,他被樂逾引開,天命選中的真正的大宗師才能不被他幹擾,不重蹈師怒衣的覆轍!

天命真正選中的人——是瑤光——卻讓舒效尹以為她是舒效尹選中的棋子。可笑他竟被蒙在鼓裏,自以為棋高一着,反而落入天命的圈套!

舒效尹自語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世上最可笑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蒼黃二氣随他衣袖揮推而破,一洩如注,這衣衫飄揚,形貌如神的宗師之中第一人道:“我不信天,你不做宗師,我偏要你做宗師!”

樂逾按劍躍起,颀颀在舒效尹的宗師之氣下不堪一擊,啷當墜地。樂逾周身被那二氣環繞,身形似鷹隼疾沖直上,卻不是他自發,而是不能掙脫,身不由己。

舒效尹的右掌按上他頭頂天靈,滔滔不絕的內力注入他體內,不是傳功,宗師的內力無法轉移,要轉移只有用沈淮海所創的“仙人撫頂”一般的方式,舒效尹是在用宗師之氣沿他全身氣脈運轉,為他重塑一縷宗師之氣!

他登上過僞宗師境界,并在僞宗師境界中生成了自己的“象”,雖然錯失了那一閃而過的靈感,沒有把握機遇一舉突破宗師境界,但剛剛失去宗師之氣,若在此時有宗師用已成型的氣為他将才被散去的宗師之氣再度收攏,樂逾同樣有望成為宗師。

舒效尹毫不珍惜真氣,他的真氣已經不僅僅如瀑布灌頂,天河瀑布不足以形容他宗師之氣的充沛,便如将天下四海彙成一體,鑿穿海底任四海之水一瀉千裏。

樂逾周身氣脈都被撐開,以他為容器承載不了如此多真氣在他體內疾奔運轉,他四肢百骸隐隐疼痛,竟吐出一口血,那早已散開的一縷宗師之氣也被強他十倍百倍的蒼黃二氣強行收攏,又要凝聚成形。

再放任不管下去,他會被舒效尹強帶上宗師境界——但若要阻止,他能如何阻止?他四肢極重,舒效尹的宗師之氣如千萬斤鐵索将他束縛住,渾身不能動,亂發紛飛,耳鼻之中都被這強壓迫得流出血來,但他心中念頭快似電轉,神智清明,彈指間下定決心。

舒效尹二十年來第一次運用全身功力,不僅要硬推樂逾成為宗師,若是可以,他會不擇手段使這個人成為大宗師!他要勝過天,到此時這位國師眼中已有些許瘋狂之色。但他突然之間只覺自己的氣脈滞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樂逾,卻看見那個亂發發尾沾着血,面上更是染有血污的人擡眉一笑。這一笑說不出的俊朗,他眼前卻是另一個女子,肩頭染血,肩骨卡住劍鋒,露出半柄劍,也是一聲輕笑,顫抖的手穩穩折斷當世第一人手中的當世第一名劍“太阿”。

這兩個人的面容無半分相似,卻在剎那間重合。樂羨魚當年以血肉骨骼卡住“太阿”劍,樂逾是如何做?

樂逾決然閉上雙目。

無窮無盡的真氣逆沖,沿注入樂逾體內的路徑反彈,樂逾竟在他真氣灌頂之時自斷周身氣脈,氣脈一斷,舒效尹輸出的真氣原路沖回他體內,舒效尹就如被自己全力一擊!周身氣脈貫通才能成為小宗師,樂逾自斷全身氣脈,就是自毀修為,自廢武功,把自己打落到小宗師以下!

他豁出一條命,也只能傷舒效尹一絲一毫。北漢國師确實是宗師之中第一人,世間無敵,能與他為敵的只有他自己。

宗師對敵,最險的不是敵強我弱,縱是敵強我弱,若真不想死,總有辦法逃脫保命。怕最怕修為在伯仲之間,相差毫厘,那就是不戰到一方重傷一方身死就無法分出高下勝負。

舒效尹受自己重擊,避無可避,蒼黃二氣自撞,他親手創出的天地之“象”裏天搖地動,二氣狂飙消散,日月墜落,天地不複存在。樂逾與他還在露臺之上,漫天飛雪碰到他四溢的宗師之氣,雪本是朝下墜,竟變成反向天上激揚,在空中激起重重雪浪。

天闕的露臺屋檐也被那真氣絞碎,自樂逾與他立身處的地面與屋頂一直碎到依山而建的幾根巨梁,巨梁搖晃,越搖越快,亭臺樓閣發出不堪承受的聲響,幾案倒地,棋盤摔碎,棋子灑落,青銅燈架紛紛斜倒,燈油潑出,帷幔厚毯沾火就燃燒。

樂逾最後看他一眼,只見舒效尹手按胸膛,唇邊染血,卷發覆蓋面頰,在這搖搖欲墜的天闕之上低低自語,卻聽不清他所說的是什麽,只見他衣擺濺油着火,卻起身跌跌撞撞向天闕深處走去,轉身前擡頭看向樂逾,深深望入樂逾雙眼,淺藍色的雙眸中映出熊熊火光,癫狂神色叫人不寒而栗。

樂逾抓住颀颀,飛奔上裂開大半,墜入深淵的露臺,還剩兩級臺階,放置銅鶴的一角也裂開,銅鶴墜落,樂逾縱身撲去,下落之中躍上鶴背。

生死在此一舉,他自斷氣脈,又有重傷,再無力從這即将轟然倒塌的天闕脫身。更何況他才縱身躍上鶴背,天闕倒塌,山峰雪崩,一崩千裏,數萬斤冰雪将倒塌的天闕蓋住,轟鳴巨響使樂逾雙耳劇痛,暫時失聰。鶴背極大,縱是他身量高大,也足夠卧倒,鶴頸更是粗如雙臂合攏,他強自定下心神,曾看過屏風上機關圖,圖中便有銅鶴的構造,他扳開鶴頸上雕刻羽毛的銅片,操縱銅鶴,那銅鶴一聲高唳,雙翼羽毛全數展開,亮翅逆風向上沖去。

他只看過片刻構造圖像,不是全然清楚怎樣操縱銅鶴,只聽耳畔風聲淩厲,雪片如刀劃破衣衫皮肉,那銅鶴時上時下,猶如醉酒,不知碰到哪個機關,使銅鶴內傳出接連數聲高鳴,又因鳴叫也是機關碰撞,聲音凄厲,數十裏可聞。

在天闕峰下仰望的江湖人士只聽空中凄厲鶴鳴,相顧驚駭,再擡頭遙望,天闕傾頹塌陷,萬丈雪崩,峰上如岩石般的巨冰裂開,滾落深淵,恰似玉山倒地再難扶,激起玉屑雪花無數。

而雲端一只巨鶴酒醉似的奮力上飛,又陡然墜落一截,再展翅沖雲霄,越飛越穩,唯見那鶴朝南方飛去,飛過他們頭頂百丈,背上還有一個人!

那人散發攜劍,是蓬萊島主,蓬萊島主挑戰宗師竟沒有死!難道……宗師之中第一人竟不敵他?觀戰的江湖中人都不知道天闕內發生了什麽,只見一天一夜後,天闕毀去,不見宗師,而蓬萊島主戰盡玉龍三百萬,又乘醉鶴歸滄海。

同一日傍晚,楚宮之中,正當五月夏暮,殿中放置冰盤,侍女拉繩在冰山盤後緩緩打扇,冷霧與博山爐中清涼消暑的香霧同是淡淡白色,缭繞殿內。

顧三公子恭謹正坐,面前一張漆雕小幾上放着銀碗,碗內是禦賜的莺桃蔗漿飲。取存冰搗碎,澆上蔗汁,以此冰鎮莺桃,緩解暑熱。這是宮中吃食,顧三能得賜,可見垂拱令多受天恩垂顧。

幾縷煙霧之後,楚帝着玄色常服正坐。暑熱時節,他仍不改常服的正色,只是遮蔽傷痕的絲帶材質改為玄色絹紗,墨色下隐隐透出紅痕,愈發顯得發鬓眉眼與衣衫一色,肌膚又與雙白玉佩一色,玄黑玉白對映,令人一見之下,暑意全消。

顧三面上含三分笑,他雖然眼力不好,卻深知兩點,一是即使這位楚帝陛下為求肅穆,只穿莊重的正色,也難改他豐姿冶麗;二是這位陛下即使不顯露在外,盡力掩飾,這幾日下來,他也必定暗自憔悴了。

樂逾與北漢國師一戰,單論武功,樂逾兇多吉少。明鑒司廣派使者在外監察這一戰戰況,至今沒有傳回消息。約戰在昨日,北漢與南楚相隔千裏,怎能一日內就有消息?蕭尚醴明知這點,仍心中如焚,腸回百轉,不知……那人如何,不知他……是生是死,這幾日來竟是食不知味,寝不安枕。

他絕不會讓情愛擾亂他處理國事,但攻越大計已定,終于可以放縱自己……在一時片刻之間反複想一想那人。

顧三心思玲珑,此時道:“陛下寬心,‘滄浪侯’吉人自有天相。”明知“滄浪侯”只是蕭尚醴當時為堵人口舌所賜,樂逾一旦想起往事,抽身離去,這封號就不再存在。但他仍在蕭尚醴面前如此稱呼樂逾。

蕭尚醴目光俯視,落在他身上,顧三若真謹小慎微,就不該道破蕭尚醴此時在憂心樂逾。但他無意深究,連日來的疲倦湧上,蕭尚醴起身道:“寡人乏了,顧卿可自行退下。”

侍女在他身前挽起簾幕,跟随他入後殿,顧三俯首送禦駕離去。蕭尚醴從不在白日晝眠,今日卻破例憑幾睡去。夢中是一片白雪山路,雪深足有一尺。南楚不曾有過這樣的大雪,他穿着夏日常服站在雪中,前後茫茫都是雪與山,頭頂也是茫茫的天,竟不由惘然,不知該向何處再行一步。

雪滿山道,飛鳥絕跡,他遠遠看見山道盡頭走來一個人,偉岸修長,布衣長劍,滿肩霜雪,滿鬓風霜,不必看面容,那身材那姿态已是他再熟悉不過的。

蕭尚醴跌跌撞撞沖上去,險些跌倒,卻被一雙手臂抱住,撲入那人懷裏。他胸膛堅實溫熱,嘴唇憐愛地隔額帶吻蕭尚醴額上傷痕,蕭尚醴不禁鼻中一酸,再忍不住,咽喉裏堵住一聲都發不出,要咬牙流下淚水,卻無淚可落,眼眶發熱。

他緊緊抓住樂逾手臂,姿容端麗,豔光無限,十指纖長,指甲扣着他的布衣,勉強鎮定問道:“你是活着,還是死了?你是夢中見我,還是……來與我訣別!”

一雙手撫他後背,熟悉的男聲在他耳邊,樂逾道:“我若死了,你怎麽辦?”蕭尚醴連日來強自抑制心緒,見到他時那些擔憂驚懼才化作淚水,淚水卻早已流幹,此時色厲內荏,仍狠心道:“你若死了,寡人夷平蓬萊,易如反掌。”

卻聽一聲低笑,樂逾将他打橫抱起,雖是夢境,也不願他單衣薄靴踩在雪地中。樂逾抱他前行,道:“若我不死,你又如何?”蕭尚醴又是一怔,風雪之中,回腸九轉,苦痛難言,一雙美目中冷鋒乍現,卻輕輕道:“你沒有死,你……要成為宗師,太上忘情嗎?”

樂逾成為宗師,得到無垢之體,體內情蠱蠱蟲會在淬煉筋骨的過程中死去,而成為宗師後,他自然将太上忘情,這一直是蕭尚醴的心結。他此時說到心結,低垂眉眼,側面猶如玉人,樂逾道:“我今生不會成為宗師。”之所以不成為宗師,固然是半為蒼生,可餘下一半卻是為美人。

他不以為蒼生摒棄宗師之道為榮,也不以為美人摒棄宗師之道為恥。樂逾在雪徑中一步步前進,笑道:“你聽我說,我一生愛美人,看過許多美人。你縱是絕色,看久了我也該膩了,不應該覺得再有什麽。”

蕭尚醴無法置信樂逾會對他說這些,只道是他腦子壞了,還是我耳朵壞了,在歷經生死後對我說,他應當早就看慣了我?一時在樂逾懷抱中不語。卻見樂逾雙眼望他,面容深刻,英俊無比,眼中更有江海般的坦蕩深情,道:“為何我看了你這麽多年,還是覺得你美得不得了?看來即使我看盡天下數不清的美人,自诩多情,最終還是要敗給你的好容顏。”

他愛美人,卻只愛“你”這美人。蕭尚醴胸中發燙,樂逾的言語入耳,一字一句,撞得心口鼓脹,直欲沖出些什麽。被他抱在懷,每行一步,蕭尚醴便碰上他的胸膛一下。那滾燙的熱湧卻又漸漸冷卻,熱血凍成冰,凍成利刺,刺入他胸口。他想與樂逾長相厮守,一日不見就痛苦難當。可他們一在江湖,一在宮廷,如何能長相厮守。

樂逾道:“我能舍棄宗師之道,你又能否舍棄帝位?”蕭尚醴心中天人交戰,他只願能不管不顧說一聲能,若是從前他還在權勢與樂逾之間掙紮,這幾日後也不會再掙紮。這幾日裏他無數次想過,若樂逾真被宗師殺死會怎樣,每每想起,就胸中劇痛難忍,心被千百根刺戳穿,一刻不停。但他實在有不能離去的理由,蕭尚醴明明說出口艱難,卻強裝平靜,一一數道:“攻越大計才定,新征辟的官員尚未入朝……子侄輩年幼,不堪壓制朝臣,兄弟中只剩庸碌之輩……”內憂外患,一國天子之位是他的職責,為這份職責,親兄長死了,阿嫂也死了,在盡責以前,他又怎麽能抛開一切,與心上人去世外做神仙眷侶。

樂逾道:“你需要多久?”蕭尚醴不敢直言,終是低低道:“至少十年。”

樂逾卻不對他發怒失望,只道:“那麽就十年。我願等你十年,十年後,你來蓬萊見我。”

十年如此漫長,蕭尚醴一怔。整整十年,這十年間,江湖歸江湖,朝堂歸朝堂,他們遠隔山海,不能輕易相見。

但玉熙殿內,蓬萊島上,但使此情長在,此心不改,十年又有什麽可懼。

他反手環住樂逾頸項,樂逾仍是抱着他前行,山中不見人,夢中更無他人,他們身後留下一行足印,漸行漸遠,在這看不見盡頭的雪境之內,蕭尚醴依偎着他,直至夢境消散。南楚國君起身追出幾步,啓唇發聲,想要挽留一句“逾郎”,出口前才發覺身在殿內,侍女與內監不知這位陛下為何夢中驚醒,跪伏一地。他眼前唯有簾幕被夏風拂起,宮苑廣大,殿閣連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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