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千裏之外,天闕旁山川中更高處,終年積雪,山壑之中,一個男人仰躺在厚厚的積雪裏,衣上幾處破爛,幾處血痕。一架機關鶴散成破銅爛鐵,散落在他身邊。

他自斷氣脈,傷勢太重,脫身之後乘鶴遠行,甩開那些江湖人士,卻飛不了多遠就昏迷過去,只緊握颀颀。

但他所修心法是精妙無比的正趣經,人雖不省人事,丹田內殘存的真氣卻緩慢運轉,越轉越快,運行一周,自行修複斷裂的氣脈。

一連三日,他不曾醒來。直到第四日,雲層散開,濃重的雲霧中露出日光,日光映得雪嶺雪光燦爛,滿地烈烈的白。那光照在他臉上,他眉眼微動,握劍的手指掙動,終于在這日光下醒來。以手撐地,在這雪中支起高大身軀,頭發披上側臉。

他濃眉壓下,只當滿肩是雪,又或是被雪光晃花了眼,可定睛看去并非看錯。他閉上雙眼,似嘆似笑道:“這如何是好?”自查傷勢,倒是已好了三成,索性一笑,在這大雪中盤膝而坐,再運行一次真氣。

六月底,天下皆知蓬萊島主乘鶴而去,不知所蹤。就如他當年只身一劍,阻明鑒司三日,也是一日千裏,難以論行蹤。有當日觀戰之人向春雨閣買消息,一問蓬萊島主是否已成宗師,二問蓬萊島主身在何處。春雨閣避而不答,顧三只含笑道:雲中偶露鱗與角,蹤跡豈被凡人知。暗合那句神龍見首不見尾,直到十天後,《蓬萊月聞》刊出,整個江湖才收到準信,蓬萊島主已歸蓬萊。

外間猜測紛紛,編出種種傳奇,樂逾回蓬萊幾天,卻鎮日在八面風來閣中睡覺,在閣內放床榻枕簟,高卧不起。蓬萊島上諸人問他為何不回松石園鯨鲵堂去睡,他手臂下又枕着劍,臉上蓋着書,道:“此處風大,甚是涼爽。”

蓬萊島上諸位校書又是無奈又是好笑,林宣自辜薪池的雲生結海樓走入八面風來閣,也忍不住笑,卻又微微搖頭,思忖起辜薪池對他嘆道:他與宗師一戰,島上諸人口中不說,都擔心他的狀況。若不演一出白日安睡,怎麽能使老先生們安心。林宣打趣道:“島主只要不在這裏脫光了袒腹而眠,想來其餘都是無礙。”

一旁的幾位校書聽聞,都自忍笑聳肩。忽聽衣衫摩擦之聲,八面風來閣外間屏風後一個高大的人影坐起,長劍書脊與床榻磕碰,抱臂靠屏風道:“你說我什麽?”

林宣眼見辜薪池不在,他的先生不能救他,就輕咳一聲,道:“我說島主應當感興趣,南楚有新訊息傳回。”

六月二十九,楚帝下诏,冊封已故英川王的嫡子蕭酬為英川王世子,又令皇後收已故英川王的庶子蕭醍為義子,留在宮中撫養。在下诏之前,英川王府上那一對兄弟已在延慶宮中住了幾個月。如今诏書下,英川王妃之子身份分明,驚人的是那市井之中一度被傳言有麒麟命格的已故英川王庶子一躍成為皇後的養子。

蕭尚醴名義上只稱皇後自數年前流産後一直心中郁郁,又尤其喜愛蕭醍,是故收為義子,親自養育。然而田彌彌深知,此子實則是蕭尚醴的同胞兄長,昔日昭懷太子在世的唯一血脈。她不由揣測,蕭尚醴是否有意還位給昭懷太子一脈,其後又暗自一驚。蕭尚醴若有心還位,應當收他為天子義子,而不是皇後義子。

樂逾不置一詞,他深知蕭尚醴的心性,心底只道,幼貍對英川王一脈果然忌憚得很。他若不能傳位給自己的兒子,就只願傳位給哥哥的兒子,這天下必得給有周朝血統的人來坐。

蕭醍雖是昭懷太子唯一血脈,但在英川王府長大,名義上是庶子,這些年來已經習慣被蕭酬壓過一頭。蕭醍聰慧,卻過分仁弱;英川王世子蕭酬年紀小,卻自幼顯出大志。來日若将江山給蕭醍,誰知會不會落到英川王一脈手中。是以蕭尚醴只讓蕭醍成為皇後義子,過幾年再看。

幼貍心思深沉,又有偏執之處,但何為帝心?帝心豈有不陰鸷的。便是見過他兇狠,也覺可愛。

樂逾略一出神,林宣被這島主蓋在臉上是一卷古詩,一見标題,全文如泉湧到心頭,林宣眼神一轉,故作長嘆,吟詠道:“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

他強調“生別離”三字,島上校書郎都隐約猜到,雖不知島主心上人是誰,但島主與心上人相隔天涯,雖定下了他年盟約,眼前相思正苦。林宣還未吟完,他自己仍是一副隽雅謙和的模樣,閣內卻竊笑四起。樂逾随手抓起一卷竹簡照着林宣砸來,林宣連忙後退,落地後朝地下一看,是一卷《屈賦》,他本有神童之稱,自是八面風來閣內的藏書都爛熟于心,随口能誦,此時一瞬不停,開口立即轉為詠嘆《屈賦》中語句,道:“——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

重音仍加在“生別離”上。滿閣笑聲再難壓住,更有年長的校書笑得前仰後合,指林宣道:“該打,該打!”樂逾眼見衆人開懷,倒也不與林宣計較,笑道:“饒你這回,滾!”

午後辜薪池去查看樂濡功課,諸位校書中有兩位去島上私塾輪課。笑完樂完,林宣将文檔安放好,見樂逾還安卧當中,笑道:“有一件事先生叫我對島主提,島主的頭發……幾日下來,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島主不必再染色遮掩。”

那一日雪中樂逾以為肩頭都是雪,原來是本就半白的頭發徹底白了。他原本剛及而立,遠遠望一眼發色如四五十,回到蓬萊之前,不以藥物染色,看上去已是百年身。奇就奇在他在像四五十時心頭還有些挂礙,如今回首百年身,倒是全然看開了。

再染半黑,是怕乍然全白,引起蓬萊島上諸人驚吓,只打算隔五日十日一染,一次比一次染得少,做成漸漸白頭的樣子。

可蓬萊島上都是心思敏捷、觀察入微之輩,辜薪池知他甚深,知道他是為讓諸人寬心,便也明知了還不點破。但幾天過去,眼看那染出的黑發顏色褪了,不願樂逾再麻煩染一回。林宣道:“先生說,蓬萊本就是島主的家,要是島主在家還不能無拘無束以真面目示人,先生又怎麽能松快。”

樂逾道:“他心細如塵。”林宣低頭笑了一笑,有人說辜先生的好,比說他的好更令他由衷欣悅。他與辜薪池雖都為男子,且有師生名分,他所懷的情固然悖逆倫常,卻是溫柔敦厚,讓島上其他人都為之動容,裝作不知,不忍打擾他二人。

七月中,蓬萊島為消夏一連數日游宴。林中溪澗邊專門砌出曲折的青石水渠,連通長廊間幾個正方的水池。夏日炎炎,島上的私塾也有幾天不上課,先生放學童們出來偷閑躲懶,卻也要借玩曲水流觞考校弟子。

日光映照渠水,細鱗般的波光一片,各種質地的薄盤浮在水上。這便是由流觞曲水衍生出的流盤曲水,孩童們各出心裁找來盤子,油紙盤也好,錫盤也罷,冰凍成的盤子亦可,只看誰的盤能快些從水渠中流入池中。搗亂是可以的,小童們手中抓着紫李脆桃,楊桃荔枝,只要能浮在水中,盡可以向別人的盤裏擲,擲得準才好。水渠裏水花陣陣,長廊內外嬉笑鼓掌之聲不絕。

樂逾與幾位校書在方池畔鋪上竹簟,擺放幾案,另開一席。竹簟顏色青翠,在暑天愈發顯出涼意,樂逾一身深色袍服,日光下的發色卻叫人看着怵目驚心。侍女要為他遮陽,他反而道:“不必管我,你也去玩。”唇邊笑意燦爛,面容異常英俊,又顯得發色都不可怖了。

琉璃盤裏盛着泉水浸過的兩色葡萄,銅爵中裝滿酒,他笑看這一幕,原本靠着憑幾半卧,這時也坐起身,張口就問:“小蛾去哪了?”日照下醺然小睡醒來,只當樂濡和島上別的孩童一起擲果浮盤,卻不見人影。辜薪池聞言凝眉,确實有一陣子沒見到樂濡,林宣見他神情,不用他開口,已經招來一個小童,溫聲要他去詢問乳娘惠娘小公子在哪。

原來那位小公子趁着別人都在擲果,自己悄悄拿了新制的網蜻蜓蝴蝶的網子,在水裏撈果,撈上來滿兜,興致勃勃地邊看邊吃。夏日裏浸冷水的果子與被冰鎮無異,他看着別人玩,一個不小心吃多了冰果子,現下哭着拉肚子去了。

樂逾知道自家兒子是個活寶,沒想到他能活寶成這樣,滑稽得好笑,揮揮手算了,繼續與辜薪池同林宣飲酒閑聊。惠娘卻憂慮又生氣,他趁惠娘不察,偷偷吃壞了肚子,不被島主知道也就罷了,被島主知道,縱是他才五歲,年齡尚小,也是荒唐。她有心板着臉訓雪玉捏成的小公子幾句,那孩子見了她,卻先淚眼汪汪地張開雙臂抱她的頸子,委屈道:“惠娘!”

縮成暖暖軟軟的一團窩在她懷裏,沒多久又扭起身子,難受道:“惠娘我又疼了。”惠娘哪還顧得上再說他,忙抱着乖巧下來的小公子,遣人去請大夫,手指梳理他軟滑的頭發,指尖摸到冷汗,明知他人小腸胃嬌弱,就是請大夫來看多半也是要讓他拉空了吃下去的東西才能調理,此刻卻心疼着急得顧不上許多了。

另一側樂逾醉了又醒,林宣淨過手,取小銀刀剔除楊桃邊頂上的硬皮,切成幾片,他近日心情奇佳,高興親手做這些事。樂逾撐着頭看林宣與辜薪池,數日之前,林宣搬進雲生結海樓。十二歲搬出,二十二歲搬回,他終于如願以償,旁人不好圍觀,唯獨樂逾好意思抱着手臂靠在欄杆邊看他搬家。島上其餘人雖也為林宣感到安慰,卻難免心懷惴惴,若這二人從此把私情帶到公事之中,大家與他們相處難免尴尬。悄無聲息看了幾天,林宣與辜薪池在外對彼此仍是和從前一樣,并不會因關系改變就猛然間纏綿黏膩起來,這才把心放回肚子裏。

今日本不辦公,卻有急信傳入,一個書童雙手舉信來,林宣接過,面色一怔,這些天來的欣喜全消,道:“島主,先生,西越傳出新消息,劍花小築宗師……辭世。”

樂逾手上一頓,濃眉壓低,推開幾案坐起,舉起那一銅爵原本要送到嘴邊的酒,淋灑一地,辜薪池與林宣心下也是微嘆,向上是祭祖先,向下祭亡者,情知樂逾這一爵酒是祭了劍花小築那位風雅深情的沈居士。卻聽樂逾道:“零落從此始。”

林宣只覺入耳心驚,辜薪池卻不由閉目,樂逾回蓬萊後與他有過一日一夜的深談。第一次從搜神之局談到北漢國師之死,從宗師之道談到江湖氣數。如今天下四分,不計北漢,中原三分,數十年內一統也不是不可能。無論是哪一國一統中原,國君都容不下一個以武犯禁的江湖,江湖還能延續多久全看接下來還能出多少位宗師。但現下的江湖,早已不是百年前亂世裏那個宗師輩出的江湖。哪怕真的能出大宗師,也不過是為這江湖再續上數十年茍延殘喘。

如昔日霹靂堂雷撼龍所言,江湖不因名門大派、百年基業而生,只要世上有律法不管不平事,只要有人身上還有血性骨氣,江湖就不會死。他們卻談得更深一層,江湖也不是因宗師而生的,先有江湖,其後才有人摸索出宗師之道,可以讓習武之人超凡入聖,所以得宗師之道的人被稱為聖人。然後……不知從何時起,人人都去追尋宗師之道,江湖變成要依賴宗師之道才能維持。

蕭尚醴要滅這樣的江湖,有他的道理。江湖之中憑借宗師之道超凡入聖的人太多,人一旦超凡入聖,便不再是世間的法管得了的。更有甚者,如北漢國師,自诩為天人神人聖人,他以為他在以一己之力與天争,實際上卻是偷來各國與天下人的命數,用四國千萬人的命運滿足他的自負。

辜薪池嘆道:“‘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世間只要有宗師聖人活着,宗師與聖人之中就難免有人盜走各國氣數、世人命數來達成自己的抱負。這句本是《莊子》胠箧篇中的話,卻不料可以放在當今天下江湖中這樣理解。樂逾也以胠箧篇中這一句後的話答他,哂道:“廟堂之上,‘彼竊鈎者誅,竊國者諸侯。’江湖之中也是如此,害數十人命者死,害百萬人命者宗師。”

辜薪池只道:“阿逾,既然你與我說得這樣明白,就是你從今以後徹底舍棄宗師之道了,可是如此?”樂逾道:“是。”

他說過今生不做宗師,但曾經離宗師只差一線,氣脈已變,內傷痊愈後體內真氣不斷運轉,縱是不刻意運功,修為也在逐漸增加。他不知道這樣的修為增加是在回到小宗師頂峰後會自然停止還是永無休止,但放任修為不斷積累,就可能有朝一日突破宗師境界。為避免這樣的事發生,他甚至自己加上幾道禁制,封住內力。回到蓬萊以後有時練劍,卻再不運功。

蓬萊島主成為宗師,蓬萊才能平安。但辜薪池不會勉強他,聽他答是,對他笑道:“好。”

如今宗師之中師怒衣先死,緊接思憾,舒效尹,連沈淮海也死了。外界傳言蓬萊島主已成現今唯一存世的宗師,樂逾卻知道,當世已無宗師。眼下雖是盛夏,但沈淮海之死如“秋風吹飛藿”,江湖前輩都化作塵土,江湖同輩的零落就要從今日始——別的不說,那位緋衣如杏花、容顏如美玉的聞人公子生來情癡,只怕先命不久矣。

辜薪池與林宣雖憑借文檔,對沈淮海的生平了如指掌,卻不曾親眼見過沈居士。感嘆之前,不約而同想到另一件事,還是林宣開口,道:“島主,先生,恕我妄言,西越多年積弱,如今失去宗師庇護,只怕亡國之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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