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樂逾本無心于各國朝政,但他對蕭尚醴所知太深,又兼蓬萊在四國之外,置身事外,難免旁觀者清。他又飲一杯,半醉道:“西越之亡,當從南楚起。”
果不其然,一個月後,西越因貢品引得楚帝大怒。蓬萊島亦收到消息。林宣簡敘道:“西越宮廷之中有‘蜜檀’香,越王向楚吳兩國求和納貢,‘蜜檀’自然在貢品名單內,準拟楚吳各三十斤。”
他說到此,仿佛也覺得荒謬,似笑似悲道:“誰料事到臨頭發現內庫遭宮監偷賣,‘蜜檀’僅剩四十餘斤,那位新越王不知是聽近臣獻策還是自作聰明,先自留十斤,然後取五斤‘蜜檀’混別種香料,湊足三十斤獻給楚國;餘下二十五斤真品如法炮制,也混五斤香料進獻吳國。——打的主意無非是東吳重文,舉國風雅,更可能分辨‘蜜檀’真僞。且西越與東吳接壤多過與楚國接壤,先取悅吳帝,便是楚帝發現了也要權衡利弊,不敢貿然出兵。卻不知南楚等着拿捏他的錯處已多時了。”
楚吳兩國齊齊發難,吳國只以國書斥責,楚國确是真要攻越。樂逾與辜薪池聽聞都與林宣一般欲笑欲悲,笑的是越王愚蠢,悲的是黎庶受難。辜薪池道:“因香滅國,古來未聞。”樂逾扔開折扇,道:“有國君如此,何愁國不滅?”
南楚宮中此時是另一番景象,蕭尚醴将奏疏擲地,容顏如罩煞雪嚴霜,一片森冷,怒極反笑,道:“好大的膽子!誰給他的軍令?寡人的三軍竟成了他呂氏家奴!”
蘇辭一如既往不多言,蕭尚醴尚未下令開戰,駐守西越邊界的守将已自作主張出擊——大敗而歸。
守将王贽是那位呂婕妤的叔父大将軍呂洪一手提拔,為将者已如呂姓家奴,三軍又豈能不做呂姓家奴!蕭尚醴怒火中燒只是剎那間,此刻又面色寧靜如常,道:“查,三日之內,給我一份軍中反對出擊之人的名單。”
蘇辭豈敢讓這位陛下真等上三日,次日日暮,燭照司查到的詳情已呈上,竟還附一卷謄抄的絹帛。
蕭尚醴細細看過絹帛,修眉微蹙,徑直去皇後宮中。田彌彌聞說陛下駕臨,秀眉也是一挑,心道攻越在即,不多召呂婕妤可不似那位陛下的行事,面上仍笑語安撫聶飛鸾:“好姐姐,些微小事,無須擔心。”
帝後二人安坐下來,蕭尚醴遞出那卷絹帛。田彌彌一目十行,眼中透出驚訝之色,微微張口。讀到最後卻正色起身,雙手捧絹,對蕭尚醴一禮,道:“恭喜陛下,得此将才。”
那絹帛上所書,是有人在那守将王贽主動出擊以前進谏的話,有人在王贽出兵以前就直言若出擊則必敗。
蕭尚醴一指絹帛道:“你猜這是何人?”
田彌彌心中一動,這位陛下會問她:“莫非……”蕭尚醴直直看向她道:“方壽年。”
當年蕭尚醴頒布《充軍令》,罪奴也可以用親屬擔保從軍去,掙一份功勳。方壽年果然從軍,卻因身體消瘦,一直不受重用,不能上陣殺敵,在西越邊界的駐軍中擔任治粟都尉下的兵吏,每日與糧草打交道。
上一次他毛遂自薦,沖撞太子妃,下場是鞭刑二十,之後受盡東宮仆役欺壓,做最苦最重的工。他足足忍了三年,三年之後投身軍中,再忍一個三年。這一次直言的代價是擾亂軍心,守将本欲殺他,萬幸一個副将對他頗為賞識,特意周全,改為杖二十,又令他傷未愈便随糧草隊回京。王贽敗歸之時,他離錦京只有數百裏。
同是這一夜,他的暫住之處有一位不速之客到訪。那人長相平平,一身短衣,打扮猶如鄉民,夜幕下仍戴着鬥笠,道:“閣下可知我是誰?”
方壽年只覺心要跳出胸腔,終于等到這一日!他強壓下熱切,一字一句道:“你是垂拱司的使者,陛下的使者!”
那使者道:“閣下為什麽這樣覺得?”方壽年道:“陛下無所不知……王贽大敗,陛下得知我曾進言,一定會遣人來核實。”
那使者逼問道:“你從何得知王贽大敗!”這消息目前仍是密報,不是他能知道的。方壽年握緊雙手,指甲刺入掌心,道:“王贽極愛顏面,被我小小一個兵吏反對,又不能殺我出氣,他必然要出兵。我軍出兵,軍士是為立功,西越反抗,是為不亡國。更何況西越守将是越王叔彭季康,他本就是一員沉穩大将,最大弱點在于過分謹慎,有時施展不開手腳,但如今西越已在亡國邊緣,他為不亡國必定竭盡全力,孤注一擲,有什麽放不開的都被王贽逼得放開了,絕不會敗。”
那使者聞言深思,客氣些許,道:“那麽依閣下看,眼下該如何補救?”方壽年心中掙紮,話是否可以全說?垂拱司是天子家奴,他是否能得到天子垂顧,就在這一遭,方壽年直言道:“王贽不可以再留。”
那使者道:“陣前換将茲事體大。”方壽年道:“此時顧不得這些!王贽敗後氣急敗壞,絕不能沉下心思再戰,一旦急躁反而會陷入越軍圈套。到時候功虧一篑,陛下不但拿不下西越,便是聖意籌謀的……”他低聲道:“東吳北漢都要一場空。”
那使者默然,不曾想到他有膽量說出陛下攻西越只是第一步,其後的謀劃在吞盟友東吳,再蕩平北漢。此時謹記陛下谕旨,又問:“若要攻越,計将安出?”
方壽年眼神轉深,道:“共有三策。上策勝在廟堂,若是能假作無力攻越,在西越大肆宣揚彭季康的功績,他本就是越王叔,無論越王忌憚他還是外戚忌憚他,他的守将之位坐不穩,屆時無論誰接任,都是我方進攻的良機,但這一策沒有兩三年難以見效;中策在連吳,西越首戰得勝,全憑一股氣,只要讓他們聽聞東吳也出兵,越國亡國亡定了,那股氣一洩,其餘的事自然好辦。但陛下與東吳怕是早已定下密約,此時再要東吳出兵,東吳必定索要諸般好處,屆時哪怕攻克越國,東吳分到的好處太多,吞吳難上加難;至于下策——”
使者恭敬道:“請說。”方壽年竟平靜下來,道:“舍靖安,取永寧,攻陷都城建興,擄走越王及宗室男丁。”使者倒吸一口冷氣,西越永寧文風鼎盛,是最繁華風流之地,歷來攻越都不會在此下狠手,以免損傷元氣,他卻要從那裏殺出血路。使者道:“永寧易攻難守,若被反攻截斷後路?”
方壽年道:“西越世家多,永寧一地望族諸多,稱為永寧四姓,将世家看得比國家重。只要先說動幾個世家中人,攻永寧時分兵偷襲,裏應外合,将四姓世家之人再劫走一批,先殺一批示衆,餘下一半扣在軍中,不怕當地再有敢接應越軍之人。”
使者聞言悚然,不動聲色再端詳方壽年,眼前黯淡燈燭下,這弱冠之年的男子不似軍士,半舊青袍,杖傷未愈,面色與唇色都發白,鬓邊的頭發略顯幹枯,一看就知道以往身體有過損耗。身材瘦削,或許從少年時起就吃過太多苦,負過太多重擔,壓得肩背有些弓,而面目尚算清秀。
他所定計策……下招人怨,上幹天和。使者嗅到淡淡的血腥味,明知是他背後的杖傷,卻不由得毛骨悚然。勉強壓下,拱手笑道:“閣下的造化到了,兩天之內,請務必趕回錦京。屆時自會知道該做什麽。”
八月十五,楚帝連下兩道诏書,一是将王贽除職,押解入錦京論罪;二是改軍制。
楚吳越昔日皆為周室諸侯,按周制,一萬二千五百人為一軍,諸侯有三軍,天子有六軍。諸侯三軍之中,上軍由諸侯自己率領,中軍下軍設将軍。
時至今日,各國雖還保留“三軍”之名,每一軍卻早就不只萬人了。楚國上軍屬于國君,拱衛京畿,約有二十萬;中軍屬宗室王爵,共有二十萬;而下軍四十萬,軍中要職都被大将軍呂洪一系把持。
蕭尚醴改軍制,就是将三軍改成六軍——周天子絕嗣,諸侯争雄,楚國太後是周天子的公主,楚帝是周天子之孫,他要改諸侯三軍為天子六軍,誰能說他不合禮法?就是吳帝也只能看他公然昭示一統中原的野心,只恨自己不得正統罷了。
三軍改為六軍,每一軍都一分為二,上軍名義上分為兩軍,仍由楚帝一人執掌,分如不分;中軍、下軍都各分為二,各抽一軍組成“新軍”。諸王不敢說什麽,有英川王前車之鑒在,陛下扣下英川王一嫡一庶兩個兒子,收了英川王府軍,這才敕封嫡子為英川王世子,卻仍留在宮中。諸王都已噤聲,紛紛将府軍上交。如今分不分也由不得他們。真正吃虧的是呂洪一系,下軍分出一半歸入“新軍”。
既是“新軍”,就要有新将。呂洪的“大将軍”銜實為骠騎大将軍,蕭尚醴便在骠騎大将軍下加設龍襄将軍。衆人皆知,這龍襄将軍是為攻越而設。王贽被削職,呂洪失了臉面,竟有意要給國君臉色看。蕭尚醴在朝上問:“諸卿以為,誰可勝任龍襄将軍?”武官之中竟無一人出列,一人奏答。
這本是蕭尚醴意料中事,呂洪倨傲剛愎,必要給他難堪,使軍中上下無一人去擔那“龍襄将軍”之職。今日八月十五,每月十五是為“望日”,望日臨朝,國君不穿常服而穿弁服,戴鹿皮所制弁冠,昳麗面容上雙眸隔着九道白玉旒看向呂洪頭頂。自語道:本想将呂氏留到伐越以後,如今看來是不能留了。
他眸光如水,波光一動,語聲傳過殿堂,依舊是低柔平緩,道:“好。朝中無将,寡人唯有設黃金臺求将。”
待到方壽年風塵仆仆趕入錦京,錦京城內已搭起一座黃金臺。
滿城張貼布告,臺上置千兩黃金求将。黃金臺下,上軍之中的精銳持戟把守,臺上則是垂拱司內的高手按刀劍兵刃以待。黃金臺頂,明鑒使蘇辭陪立下首,臺上盛裝高坐之人,赫然是楚帝蕭尚醴。
國君親臨,已經在黃金臺上坐了兩日。千萬人在臺下遠遠仰望,但求一觀天子容顏,卻又不敢正視。只看見木臺下大楚的黑底赤鳳軍旗招展,臺上雀屏藍綠羽光閃爍,雀屏之前是堆成小山的黃金。金光翠光滿臺皆是,十裏外都能晃花人眼。
方壽年一步步朝人群內走,楚帝設黃金臺,固然是滿城争睹,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一步。他跌跌撞撞,與觀者摩肩接踵,卻一步不停向前走去。
往昔種種在他眼前閃現,幼年家境殷實,父祖都有武勳,祖父教授他騎射,父親教他讀兵書,少年時父親被呂洪的親信誣陷,家中遭受大難,成年男子皆死,孩童女眷淪為賤奴,在福王太傅府上,之後福王太傅因福王謀逆而獲罪,奴仆被抄沒,又被分入東宮……
如今他的機會終于來了,天下間唯有陛下敢用他,唯有陛下能讓他的夙願達成。這些年裏他已經想得很清楚,将縱馬驚太子妃、被當時還是太子的陛下處置一事仔仔細細想過千萬遍,陛下可以将他踩入塵埃,也能将他捧上青雲,他只能施展渾身解術求得陛下青眼。
這蒼白瘦削的年輕人一身軍士青袍,衣袍上塵土點點,一步步走到臺下,一個宮監奔下來傳話,持戟的衛軍以戟撞地應和,齊齊讓出一條通道。他看見楚國赤鳳軍旗在風中招展,一面,兩面,直至二十四面,衛軍讓道,垂拱司護衛按劍退讓,兩行侍女推開屏風,地上一盤盤黃金堆有小半人高。那些耀眼金光,粲然雀羽,沒能晃花他的眼,反倒在方壽年仰視蕭尚醴之時,雙眼如同被灼傷。黃金翠羽,都抵不上那位陛下容光之烈,教人不能直視。
蘇辭上前道:“登臺者何人?”
那人下拜道:“下軍左将軍王贽麾下治粟都尉之下兵吏方壽年,拜見陛下。”
蕭尚醴道:“區區治粟都尉下一個兵吏,憑何登臺。”方壽年喉中一咽,在八月猶如回到近十年前的某一日,周身寒冷,唯有胸中熱血翻騰,當時陛下問他“你能為孤做什麽?一群小童,尚不足以為一人敵。”他那時回禀的話這些年來反複回想,猶如被烙在胸膛上,他道:“我不能為十人敵、百人敵,卻能為十萬人敵、百萬人敵。陛下明鑒。”
一問一答,似曾相識。大器是否将成于今日?蕭尚醴有問,他便俯首奏答,十年間他已經将幾國局勢成千上萬次想過,地形國情軍情無不爛熟于胸。直到蕭尚醴道:“你可知你登臺之後面臨的是什麽?”
方壽年再行一禮,眼中幾乎落淚,道:“無論是什麽,我只求母親姐妹畢生榮華富貴,自己建功立業,留千秋之名。”
蕭尚醴道:“取兵符,取劍。”他聲音本就是天子的平緩莊重,語罷自有傳旨太監高聲道:“陛下賜方壽年兵符、劍。”兩名侍女,一人捧符盒,一人捧劍,恭謹垂首上前。蕭尚醴道:“寡人于今拜爾為龍襄将軍,兵符為憑,領左右兩軍,號令二十萬衆。”
傳旨太監道:“陛下拜方壽年為龍襄将軍,兵符為憑,領左右兩軍,號令二十萬衆。”臺下千萬人悉數耳聞。
盒中裝有半枚兵符,另一侍女雙手捧劍,劍上有銘文“明光”。蕭尚醴端坐臺上,神色不曾稍動,猶如一尊玉像,道:“此劍名為‘明光’,是昔日梁國諸侯佩劍。寡人于今賜你,兩軍之中,不從軍令者,斬。”
傳旨太監又通傳:“陛下賜方壽年‘明光’劍,兩軍之中,不從軍令者,斬。”
方壽年渾身戰栗,高舉兵符寶劍叩拜。他不敢擡頭,卻只聽國君獨有的雙佩撞擊響動,有人起身,每一步都有章法,猶如以尺衡量,輕輕的步履聲近在耳邊,他越發低頭,以額貼地,身體禁不住顫抖。只感覺蕭尚醴纖長的五指按住他手臂,用力之劇,隔着衣袍掐入肉中,寒冷刺骨,在他頭頂緩聲說:“你母親姐妹的榮華富貴,寡人許了;你的千秋之名,寡人也許了。今日‘楚帝黃金臺上千金拜将’,寡人與你,都将因此名留千古。但這名是叫後人恥笑的污名還是叫人豔羨畏懼的威名,都在于你。”
由兵士拜将軍,他若能一戰成名,封侯封王,便是留佳話。若是紙上談兵,臨陣失利,就是留一則楚帝與龍襄将軍身敗名裂的笑話。
方壽年咬牙道:“末将……必不負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