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八月下旬,大舉攻越已成定局,骠騎大将軍呂洪上書薦下屬韋履為攻越副将。蕭尚醴的雙眸在那奏疏上略定了一定,半是嘲諷半是冷淡。

那一日午膳照例在皇後的延慶宮,帝後二人都是宮廷中學出的禮儀,食不言寝不語,田彌彌口角含笑,蕭尚醴也帶淡淡笑意,一貫相敬如賓。午膳過,蕭尚醴道:“酬兒、醍兒留下。”

英川王世子蕭酬與被皇後收為義子的蕭醍心中皆是一凜,答道:“是。”

田彌彌細看蕭尚醴與蕭酬蕭醍神色,一手牽着蕭酬,一手牽住蕭醍,笑嗔道:“陛下是要考較這兩個孩子?若是如此,臣妾有話在先,既将他們放在延慶宮,教養他們就是臣妾的指責。若考得不好,陛下問罪于臣妾就是;若僥幸考得好,臣妾要替這兩個孩子向陛下讨賞。”

蕭尚醴這才看向二子,蕭酬今年已經十歲,英挺俊美,眉濃如墨,兼之習弓習射,身量如十三、四歲一般,挺拔如溪畔綠楊。蕭醍年方七歲,眉目不如蕭酬英氣,膚色如牛乳,瞳仁烏黑水潤,已經看得到十年後的秀美風姿。

蕭尚醴看在眼裏,只覺蕭醍雖是阿兄的兒子,但與阿兄相似僅得三分,更像生母,未免令人不悅。若是蕭酬與蕭醍能合二為一,倒是能做他的兒子。但他眸光一動,又想到即使此二子合二為一,也定然遠遠不如逾郎與我的兒子。

思及他與樂逾已有子嗣,容貌像他,不知性情像誰?但無論像誰,都應是聰敏勝過阿兄的兒子蕭醍,果決勝過英川王的兒子蕭酬。蕭尚醴竟難得地緩了神色,對田彌彌道:“你倒護着他們。”他平日自知殊色,不茍言笑,如今神色稍緩,端麗都變作了冶麗,絕豔之色驚心動魄。縱是蕭酬與蕭醍兩個十歲左右的孩童見了,也覺得他的容色如刀,最是刀鋒上的冷,刺入眼中,叫人不由得低下雙眼不敢久視。

蕭尚醴道:“有一個廚子,掌管庖廚多年,竟管上主人該吃什麽,不該吃什麽。主人漸漸想辭他,先要請一個新廚子。舊廚子先放出話,容不下誰來做新廚子。主人定下新廚子,要新廚子做羹湯,舊廚子卻要幫新廚子,你們看來主人是否要答應?”

田彌彌當下了然——這分明是借一家事說呂洪事。舊廚是呂洪,新廚是方壽年。她見兩個少年都面露沉思之色,就知道他們也在想蕭尚醴所指的是誰。

蕭酬年紀大幾歲,又已經被加封為英川王世子,知道陛下欣賞他的果決,道:“臣以為主人家不能答應。”蕭尚醴道:“為何。”蕭酬道:“舊廚子可能包藏禍心,小人之心最難測,他這樣驟然大變必定有鬼。存心礙新廚子的事是小,萬一窮途末路,在主人的湯羹裏投毒。臣以為,先下手為強,了斷舊廚子,免除後患。”

蕭尚醴道:“很好。”蕭醍垂眼想一想,道:“臣以為,主人家應當接受。”

此言說中蕭尚醴打算,他俯視蕭醍,道:“為何?”

蕭醍不忍道:“事情未發就先處置舊廚子,說出去旁人聽了,還以為主人家不念舊情。”他小心地看一眼蕭酬,道:“先前大兄說得也很對,防人之心不可有,主人家應先做好防備,再看舊廚子如何做——若是他能痛改前非,何不許他改過。”

蕭醍看向蕭酬,蕭酬卻不看他。蕭尚醴召來內侍賞過這兄弟,又令人帶他們下去,才道:“皇後以為此二子如何?”

田彌彌笑道:“酬兒英果有才略,是陛下家千裏駒;醍兒聰慧寬和,是陛下家千金子。”她是南楚皇後,提起子侄輩本應說“吾家”,但她既知蕭尚醴有意在這兩人之中擇一立儲,理應避嫌,所以一口一個“陛下家”,對那兩個孩童也只贊不評。

蕭尚醴眉峰微壓,蕭酬英明果斷,卻過分剛強;蕭醍聰明仁慈,卻因仁慈而軟弱,明知有人包藏禍心,卻寧願做好防備,任其發展,哪有來日帝王的手腕?縱使蕭尚醴自己昔日做皇子時沒有起心争位,天真懵懂,也是心智堅定之輩。如是想來,對蕭醍的仁弱更加不喜。

蕭尚醴道:“呂洪一事上,除皇後外,竟無人能切中寡人心意。”田彌彌輕嘆道:“陛下的心意豈止妾身能猜到,宮中一個呂家人同樣猜到了。”

含華殿內,那位呂婕妤呂靈蟬的一個侍女正在對她哀哀哭泣,道:“婕妤不要再寫信勸告大将軍了,大公子說了若婕妤再來敗興,就不認婕妤了!”

那位眉色天然,鬓如蟬翼的呂婕妤入夏以來幾番消瘦,心中煎熬痛苦,行為卻仍謙和從容,親手将她扶起,道:“叔父堂兄還教訓了什麽,你盡管說給我聽。”

那侍女是她自呂家帶來,哽咽道:“大公子說,呂家養了婕妤就當沒有養過。一旦嫁人就只知有夫,不知有父兄,一封兩封不絕的信來當說客,一次兩次接婕妤的信是念血脈之親,叫婕妤不要變本加厲危言聳聽……說婕妤是婦人之見,只會壞大事……”

呂靈蟬悲傷至極,反而無淚也無怨,輕輕笑起來。她這幾月擔偌大幹系,悄然傳了幾封信回呂家:那位陛下設龍襄将軍時,她知道那位陛下已經要處置呂家,所以勸叔父與堂兄為信得過的人求龍襄将軍職位,至少可為呂家再延幾年氣數;龍襄将軍旁落,憑空殺出方壽年時,她心知呂家敗落已成定局,勸叔父不要往方壽年軍中插人,安安分分至少等到伐越事畢,那時緩言相求陛下,或許還可以得一個善終;及到叔父上書非要在方壽年軍中安插自己的人,她已知陛下必允諾——這位陛下凡事都要占大義,不讓叔父安插親信在方壽年軍中延誤軍機,如何能顯得叔父咎由自取,名正言順覆滅呂家?最後一封信她只勸叔父控制插入方壽年軍中的親信,不要故意給那位龍襄将軍難堪,卻落得這樣的結局。

那侍女還在抽噎,聽呂靈蟬低低而笑,頓時悚然,以為她是氣出病了,哭道:“婕妤,千萬別往心裏去,大将軍畢竟是婕妤的叔父,只要婕妤不再觸怒大将軍……”

呂靈蟬輕道:“婦人之見?”千古以來,翻爛史冊,因婦人之見壞了大事的有幾次?而哪一次族滅家亡血流成海的慘禍不是源于男人之見、公卿之見、大将之見?

家門之敗,不敗在她一個女子,反倒敗在滿門男子!她一向做勤謹恭順的樣子做慣了,此刻胸中滿是悲憤,無聲自語道:呂氏一族亡矣。可一旦想到那個“亡”字,她的悲憤如又烈酒凍成堅冰,塞在胸腔內肺腑中,心口只剩一把冰雪。

她緩過神,平靜道:“為我……備一套素服。”那侍女踟蹰道:“婕妤……”呂靈蟬面上揚起往日輕而柔的笑,她早就慣了,越難受時越不能落淚,要彎起嘴角笑,道:“全族之中這回不知能活下幾個人,到時我在宮中不能服喪,只能以素服代替了。”

九月四日,南楚龍襄将軍方壽年伐越第一戰啓始。蓬萊島上卻仍是一派歡愉熱鬧。自九月初七到九月初九,三天中蓬萊島上人人佩茱萸、食蓬餌,宴享取樂。

茱萸盛在茱萸囊裏,香囊由錦緞制成,大小不過兩指并起的長寬。香囊外以各色絲繩結成絡子,供人系在衣袖內手肘後;蓬餌則是糕,糯米、豆碾成細粉,再用小舂舂上數回,直至粉細如塵,能從絹羅中篩出,調入油與水蒸熟成雪白的糕。糕中有棗栗核桃,蒸好後切成方塊,面上還要撒一層金黃的桂花糖,吃起來香軟柔膩,要點在糯米與豆的比例,糯米多則一蒸就走形,切不成方方正正的糕;豆多則不軟膩纏牙。

九月初七一大早,含桃館內惠娘就為樂濡系香囊,香囊底色是金,繡着一只指甲蓋大小的白蛾,身軀用銀線繡成,又用小毛刷刷得毛茸茸的,兩只翅膀是釘上的薄銀片,镂雕花紋,頭頂的兩根蛾須則是取米珠大小的珍珠綴成。惠娘為他系上絲帶,樂濡便醒了,坐在床帳內,細軟的烏發披在肩頭,肌膚是剛睡醒的粉白,睡眼朦胧地認真問:“惠娘,你也系香囊了嗎?”

惠娘笑道:“絡子有些松了,方才做事前取下,還沒再系上。”樂濡精神一振,扯她衣袖道:“惠娘,我給你系,好不好?”

那絲縧是碧色與淺紫的雙層蝴蝶式樣,樂濡不是女孩,自不必學打絡子,但他每日受乳娘侍女照顧,時常見女孩子們刺繡、打絲絡,久而久之對此類事務毫不陌生。他學着惠娘以往的樣子,整了整絡子,為她系在手肘上。系時心中尚想:緊了惠娘不舒服怎麽辦?松了往下掉又不方便?

她那茱萸囊上刺的是萱草,配色雅致,背面刺有一個細若蚊蠅的“惠”字,甚有法度的一筆隸書,蓬萊島上女子都通曉文墨,這字也是她自己寫了描圖繡成。待系完香囊,樂濡和她手牽手走出門,足下踏一雙小銀靴,靴尖翹頭,綴着絨球,從含桃館到游廊上遇見的侍女都笑盈盈與他打招呼:“小公子晨安。”

樂濡忽閃眸子,上去扯住她們袖角仰頭挨個問:“好姐姐們,你們系香囊了嗎?”不多時,他身邊就圍攏了一群女子,莺聲燕語,聽他央求,莞爾輕笑,刮一刮他的臉頰,挽起袖子給他一個個捧着細看。

那香囊紋飾絲絡形狀各異,有一對小魚的,有一只石榴的……各不相同,小魚身上細細的鱗片都是貝母,石榴上刺繡出裂一道口的模樣,那裂口裏綴滿粉色紅色深淺不一的碧玺碎珠。樂濡看得出神,侍女們哄他,他就絞盡腦汁想出不同的話來誇香囊,雙眸泛着水光亮閃閃。

辜薪池與林宣從雲生結海樓走出,恰走到與這游廊相對的另一條游廊上,便見那身高沒有半人高的小公子背對他們,五歲的孩子正在換牙,說話咬字更軟,道:“我聽說‘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唔,叩叩……叩叩就像姐姐們喜歡我,我也喜歡姐姐們的。”

林宣忍不住撲哧低笑,辜薪池看了一眼林宣,也不由得好笑,那教給小蛾“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的想必是林宣了。林宣道:“我亦是無心,昨日翻看小公子窗課,他問我為何要今日要系香囊。”不想這小公子平日背不出正經書頭疼,記這些東西倒是一聽就會。

辜薪池想起往事,又露出笑來,道:“也怪不得他,有其父必有其子。”樂逾當年也讓先生頭痛不已。林宣聽他揶揄樂逾,微微笑着看他,既敬重又溫柔,道:“‘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先生也佩香囊了嗎?”

他們的茱萸囊互換過一次,猶如不言之中定情。正在這缱绻之時,忽聽得煞風景的一聲咳,游廊另一端樂逾憑空出現,衣袍顏色深沉,越發俊朗高大,腰間佩着颀颀,幾步走來,大馬金刀地隔開這兩人,對林宣嗤道:“他佩沒佩香囊,你會不知道?”

林宣明知他受生別離之苦,見不得別人好,含笑道:“島主說得是。”辜薪池被樂逾戲谑看過,竟也一笑,回敬樂逾道:“你一向不喜歡香囊,這一回卻專門吩咐人制,制成卻不佩,又是放到哪裏去了?”

想到那香囊去處,樂逾神色間顯出些許柔和,道:“今日登高飲酒,跟我去。”一左一右拖走辜林兩人。

蓬萊島登高之處在島南幾處山丘上,丘下樹木繁茂,低處夏秋兩季濃蔭可喜,泉水流成溪澗。秋高氣爽,不似春冬兩季常有霧氣。一行人攜酒壺酒具穿行過林木,在山丘上鋪開布毯,設置坐具與憑幾,仆役來往不絕,送點心小食,又端來成壇長壽酒。

長壽酒開啓,香氣四溢。長壽酒是菊花浸成,用金紫兩種菊花,開時千瓣重疊,垂絲卷勾,燦爛無比。別處菊花酒取舒展盛開的菊花,蓬萊島上卻摘取含苞将放的菊花,花瓣攢緊成團,號為“菊珠”,因此島上亦有“相呼提筐采菊珠,朝起露濕沾羅襦”之句。取菊珠與最上端的莖葉一同制酒,待到來年九月飲用,因為所用的是菊珠而不是菊花,香氣最清。

樂濡趴在惠娘肩頭好奇嗅席上的長壽酒,樂逾招他近前,道:“想喝?”樂濡傻呼呼點頭,樂逾吩咐:“讓他喝,兌些糖漿。”辜薪池也覺長壽酒不醉人,酒名也是個好兆頭,只囑咐道:“別讓小蛾喝多了,三杯為限。”

樂濡原不解為什麽父親會讓人給他兌糖,先不讓人兌蔗漿,舔了一口才驚道:“咦,苦的。”長壽酒用菊珠而不用菊花,香氣雖清,滋味卻有淡淡的苦,他舌頭卻最是靈敏。

樂逾道:“小蛾年紀太小,多半不愛這苦味。”林宣輕笑道:“島主這話有趣,難道人不小了就愛吃苦了嗎?”

樂逾撐頭看他與辜薪池,道:“相思最苦,但有一個人可以思難道不是樂?用情也苦,然能對一個人用情難道不是幸?”

林宣道:“這樣說來,又确實如此了。”幾人飲酒談天,侍從不斷上菜,佐酒菜是金銀盤中鋪開的魚脍。以菊花墊底,魚有四五種,醬也有四五種。周天子宮廷之中食魚脍講究“春用蔥,秋用芥”,除芥醬外,更有蝦米制成的蝦醬,味道極為鮮美。更有一道名菜金齑玉脍,盛在玉盤之中,魚脍潔白細膩,如凝凍的羊脂,與玉一色,醬膏金黃。此醬由蒜、姜、橘、白梅、栗、粳米、鹽、醋八味制成,又稱八和醬。

此外還有雪蟹羹,絲絲蟹肉白如雪,極是香甜。兕觥盡歡,又談起時事。時事莫過于南楚攻越,林宣道:“人言楚帝酷烈,楚帝對外事與朝臣對江湖固然手段酷烈,對庶民卻意外的寬和。此番攻越,竟不曾向百姓多征賦稅。”自周室式微以來,諸侯之中好戰者必亡,梁國、魏國、燕國都是前車之鑒。如今也有人暗指楚帝窮兵黩武,輕易攻越,縱使一時得勢也不常久。卻不曾察覺之前諸國因戰而亡,是因為為戰事向百姓數倍強征賦稅。

辜薪池道:“楚帝要以戰養戰,做的無本生意,西越求和時奉上的金帛充作這次軍費,攻下越國再掠奪一番,日後……攻吳的軍費也有了一半。若這算盤能打成,南楚攻克一國,就更強盛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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