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樂逾飲酒到酣暢,只聽他二人說話。林宣笑道:“先生言下之意,是南楚此次攻越有可能不能成?”辜薪池道:“軍中被骠騎将軍呂洪把持,三十年來不曾出第二個能獨當一面的大将,身居高位者都是逢迎呂洪的庸才。可見這位呂骠騎氣量不大,不能容人勝過他。楚帝一意擡舉那位方龍襄,就是為與呂骠騎分庭抗禮。為帝者謀國,為将者謀身,楚帝謀國朝大事,呂洪卻只籌謀自身。為保自身名位,他哪能容方壽年輕易建功?”
外人只當呂洪之敗在居功自傲,不敬天子,辜薪池卻看到自呂洪占大将軍位以來南楚再無将才。樂逾拈牙箸一敲酒杯,對辜薪池道:“還有一件事,卻是你也想漏了的。”
辜薪池道:“哦?”樂逾道:“天下宗師盡喪,‘宗師之約’已不存,從此宗師可以涉入各國戰事。小宗師中第一人在北漢,她五年內必登宗師之位,到那時北漢與中原定有一場大戰。若是沒有這場大戰,呂洪或許還能再留;但要與北漢一戰,呂洪嫉賢妒能,以致南楚再無将才,就絕不能容。攻越攻吳也是同理——”樂逾信手拈來,道:“越王昏聩,吳帝能将胞妹送出和親,一來薄恩寡義,二來才具尋常。”蕭尚醴看似寡情,但別說胞妹,即使是名下并無邊陲重地與秦州軍的異母妹,他也斷然不會将她送出和親。他在此時語聲低沉醇厚,竟有幾分縱容,道:“依他的性情,不把西越東吳握在自己手裏,只怕夜裏都睡不着。”
辜薪池卻道,樂逾這一席話對楚帝所知甚深,且暗藏親密。此處只有他與樂逾和林宣,辜薪池話鋒一轉,道:“阿逾,我尚未問過你,你與楚帝……”
他神色微現憂慮,樂逾曾被軟禁楚宮之中,他知道樂逾救過楚帝,又因他的姐姐……與楚帝幾番往來。他與辜浣是姐弟至親,卻也因是至親,辜浣遠去南楚,便猶如舍棄了這個弟弟,至親二字有多重,姐弟之間裂痕就有多深。他以往身體不佳,樂逾不會在他面前提辜浣,自然不會多提蕭尚醴。及至辜浣身死,蕭尚醴默許她的骨灰被送回蓬萊,葬于林中,時值五月,辜薪池冒雨去看了幾次。據林宣說,一去半日,撐傘伫立雨中,在埋葬處只淡淡說幾句話,回來後卻幾乎大病一場。
樂逾放下酒杯,正色道:“薪池,我與楚帝有一個約定。”這約定想必是厮守餘生之約。沒想到他要厮守卻生別離的人是楚帝。辜薪池皺眉道:“若……楚帝不能履約?”樂逾道:“我就當不曾有過這約定。”又道:“若十年後,他踐諾而來?”
辜薪池聽林宣忍笑,人還不曾來,島主已在擔心他被人記仇。辜薪池道:“你且放心。”與蓬萊有怨的是“楚帝”,蕭尚醴若不是楚帝,他不必對蓬萊與江湖下手;無論誰是楚帝,都會對蓬萊對江湖下手。若楚帝能舍棄帝位,他就只是與蓬萊無仇無怨的蕭尚醴,是樂逾心頭所愛,辜薪池又如何會為難樂逾的心上人。
他與樂逾總角之交,自相識以來,都有生死一線的時候。但在生死一線時,思及有這位朋友,可寄身後諸事,可托六尺孤兒,再是面臨困境也能心胸開朗,如履平地。
辜薪池只覺眼前一花,他們本來在布毯上憑幾席地而坐,卻見樂逾起身上前,在他面前單膝跪立,倚上前一手挑起他的下巴,又在臉頰上摸了一把,道:“我的好薪池,早知道你這樣為我着想,我就該近水樓臺,免得便宜了那小子。”
辜薪池與他玩鬧慣了,不計較他脫略行跡,道:“承蒙錯愛,愧不敢當。”林宣卻看看辜薪池,又看看樂逾,忍俊道:“島主,‘那小子’還沒走呢。”
九月八日,垂拱令顧伐柯呈上一物。如今江湖漸定,垂拱司要涉入朝政,監察朝臣,顧三在垂拱司平定江湖時就只隐于幕後謀劃,現在更是鮮少出面,垂拱司內漸漸以明鑒使蘇辭為首。
今次卻是有一件東西夾在蓬萊島贈春雨閣的來往賀禮中,顧三一望既知是贈給誰,便立即呈交入宮。
那物收在一掌大小的木盒中,蕭尚醴開啓木盒,就見一只兩指寬長的香囊。朱色錦緞的茱萸囊上也飾以茱萸花紋,碧葉用薄片碧玉雕成,葉脈細膩。茱萸若是以紅絲繡成,未免不顯,便以紅珊瑚琢成,縫綴在枝幹上,雖只有豆粒大小,卻色澤濃郁,殷紅如血,光下看去如一滴血珠,直欲滾動。絕無一星白點,是取大珊瑚主幹上最好的幾處,毫不吝惜工本。背面則在方寸之間,繡出海上仙島,樓閣掩在雲霧中。
香囊朱紅,絲絡是暗藍碧綠雙色的攢心梅花絡子,系在手臂上卻不靠絡子連着絲帶,而是連着一串紅珊瑚手钏。黃金為底,上嵌方片雕刻的血珊瑚。蕭尚醴将香囊打開,內裏除幹茱萸外,還有一張紙條,是樂逾的字體,為美人收斂一筆狂肆的草書,寫潇灑的行楷,樂逾尚且不知他與兒子一個套路,道是:“‘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臨別曾握佳人手,料佳人近來多消瘦。”
臂圍比腰圍更隐蔽,腰圍尚可估量,臂圍卻是僅有手掌托過手臂,細細丈量才知。蕭尚醴将那手钏套上,不差分毫。他的臂圍樂逾竟一直記得,更知他近日憂心戰事,難免消瘦,連他消瘦多少都能估出,一絲不錯。他心中一酸一軟,只覺滿心思念翻天覆地,壓倒神智,怔怔念道:“逾郎。”卻并未動唇。
忽聽得劉寺道:“陛下,急報!”打擾蕭尚醴的情思,他神色陡然一厲,卻見蘇辭頂着他的冷眼入內,恭謹見禮,禀道:“陛下,收到密報,副将違逆軍令,龍襄将軍初戰不利,已上書請罪,請罪書明晨就将送抵。”
方壽年初戰即敗不甚出奇,蕭尚醴袖中的手指仍握着香囊,卻已看完密報,神色發冷。方壽年上書請罪,明晨九月初九大朝,定然要将戰報賜朝臣傳閱,屆時滿朝衆口一詞,請他處置方壽年,即刻改用骠騎将軍呂洪攻越。
次日大朝,朝臣畢至,大将軍呂洪舉動之間殊為自得,顯然在等方壽年兵敗請罪的奏疏。蕭尚醴目光落在他頭頂,眼中就是一寒。
今日重九,國君臨朝之前需先祭宗廟,因此衣冠比每月初一、十五,即朔日、望日更隆重,用衮冕服,玄衣纁裳,九章圖紋,九琪白玉旒冕,冕上飾金,遮蔽君王傷痕的額帶上也飾金玉,佩劍,佩雙白玉,佩绶,連足上的舄都以黃金為飾。
待到奏疏送到,呂洪躍躍欲試,只待他拆封閱過昭示群臣,就可以大肆攻讦方壽年,迫使國君換将。那奏疏呈上,其中必然是硝煙中泣血寫就的請罪之辭,奏疏在蕭尚醴手裏,朝堂上一片阒寂,卻聽蕭尚醴道:“取火燭來。”
劉寺立即高舉燭臺,跪在蕭尚醴足邊送上,卻見天子将奏疏送到火上,徑直點燃,将那軍國大事付之一炬!衆人只覺心從口中驚出,只聽配飾碰擊之聲,呂洪竟遏制不住霍然起身上前半步,目眦欲裂。驟然擡頭,得以與蕭尚醴對視,那弱冠國君雙目如兩點寒星,刺得呂洪毛骨悚然,這才硬生生止步低頭。
蕭尚醴轉動手腕,令那奏疏被燃燒過半才落地,劉寺早已額頭及地不敢細看,卻聽蕭尚醴道:“進言換将者,皆如此疏。”竟有不怒自威之勢,又對信使道:“告訴龍襄将軍,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該知道如何做,寡人不要他的請罪,不要他的身家性命,寡人要他的捷報。”
朝會後,因是重九,蕭尚醴理事後到皇後的延慶宮。淑妃高氏的披香殿中,卻有一個侍女匆匆走入,高嬿宛放下刺繡,讓那侍女顧盼左右才說出今日朝堂上之事,高嬿宛思慮半晌,蹙眉嘆道:“竟敢直視陛下?論罪這可是大不敬……大将軍好糊塗,呂家妹妹在宮中只怕無法自處了……”心下卻喜,暗道:阿爺說的果然一點不錯,呂家遲早壞了事——最好能株連呂靈蟬那賤婢。
延慶宮內,也是一個侍女來報,附耳在皇後耳邊,田彌彌拈子一笑,聶飛鸾神色微動,道:“是……披香殿?”田彌彌握了握她的手,道:“她太沉不住氣。好姐姐先歇息一會,我也要迎駕了。”
蕭尚醴與她用膳後又下棋,言及蕭酬與蕭醍二子,田彌彌笑道:“當日陛下對他們提的舊廚新廚之事,終于要有個了結了。”
蕭尚醴道:“當日醍兒所言不錯。”蕭醍所言“事情未發就先處置舊廚子,說出去旁人聽了,還以為主人家不念舊情”,确實是他的考量。蕭尚醴不能落一個苛待功臣的罪名,只能讓呂洪自取滅亡。如今他當朝失儀,時候已到。一聲脆響,棋臺上雪白手指落下一枚黑子,蕭尚醴朱唇輕啓,道:“方壽年最好知道該如何做。”
信使日夜兼程,傳回天子的旨意。方壽年獨自一人在帳中枯坐,竟日不語。初戰大敗,是因副将與麾下對他陽奉陰違,有意刁難,但那是呂洪的親信,那位陛下親封的副将,他經歷幾起幾落,已如驚弓之鳥,過分謹慎,唯有先上書請罪試探,看蕭尚醴是否會處置。卻不曾想……蕭尚醴壓下了朝中對他的彈劾,卻也未給他什麽示意。
方壽年這幾日夙夜難免,人更為消瘦,竟是只剩一個蒼白的人撐着甲胄。他的目光望向帳中挂着的明光劍,天子為何賜他諸侯劍?此戰若大捷,他憑功績可封侯。他之前只以為是陛下給他的許諾,如今再想,卻聽見戰鼓聲中,傳喻太監曉谕四方:兩軍之中,不從軍令者——斬!
他猛然将劍抽出一截,營帳之中,劍光刺眼,方壽年卻覺眼前一片雪光都是血光,不動聲色,取劍摩挲,傳令道:“來人,為本将請韋将軍,有緊急軍情相商。”
南楚威鳳二年九月十四,龍襄将軍方壽年手持天子所賜明光劍,邀韋履及部屬五人入帳,皆斬殺,血濺營帳。若在殺以前洩露消息,恐怕軍中嘩變,但殺已殺了,木已成舟,原本聽命于韋履的将士只能順服。方壽年當夜以人頭示衆,重申軍令,連夜整軍出擊。越軍連勝兩場,難免成為驕兵,越王叔彭季康三令五申,道是驕兵必敗,也難以壓下軍中将士的驕氣。
這一夜楚軍夜擊戰鼓,越軍大亂,無法列陣,勉強對敵,臨陣失利,死傷無數,棄地奔逃。
也是這個淩晨,千裏之外,南楚都城錦京,大将軍呂洪宅邸外悄無聲息已被圍住,大将軍府外輪值的守衛只見黎明時分,一匹紅馬走來,走近才知,馬上端坐有人,只是披着與夜色渾然一體的披風,身量高挑,控缰的手潔白如玉。待到更近,才見那手向袖中取一塊黑色腰牌,正面“垂拱”二字,反面似是一朵昙花。揭下帏帽,漆黑的發髻,平靜如水的眉目,赫然是垂拱司明鑒司蘇辭。
她身後不知何時大批武士自夜幕中現身,蘇辭淡淡道:“奉陛下谕旨,請大将軍呂洪入诏獄。府上親眷、部下、故舊還請一同走這一趟。”
将軍府上護衛成群抵擋,自有人傳信報于呂洪,他驚怒難言,喝道:“不許哭!”府外火光可見,忽聽得一陣紛亂,然後哀嘶狂鳴,一批向外沖的馬轟然倒地,卻是被設置在府外的鋼絲截斷馬腿。明鑒司武士制服呂洪親信,飛快自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信物,道:“禀蘇使,呂洪遣人調兵。”蘇辭勒馬道:“陛下有旨,不束手就擒者,無論是誰,就地格殺。”
她用上內力,府內府外人人只覺聲在耳邊。“當啷”一聲,有人先放下兵刃,無心抵抗。呂洪搶過長刀,暴怒道:“黃口小兒,薄恩寡義,他豈敢!”
待到破曉時分,一度顯赫的将軍府伏屍不下百具,碎片滿地,布帛割裂染血,蘇辭仍是秀眉不曾稍擡,一看天色,處置善後事宜,之後悄然離去。留下若幹人把守,在日出以前把将軍府外灑掃幹淨,以免驚吓外人。這座府邸除開比平日寂靜,換了一批守衛,竟無人察覺異常。
知道前一夜發生何事的人寥寥無幾,田彌彌正居其一。她沉吟片刻,遣一個女官傳話,免了呂婕妤這幾日晉見,令她在含華殿內,無事勿出。
待那女官回來回話,田彌彌與聶飛鸾對坐,正在看她打絲絡,那女官道:“婕妤謝皇後殿下垂顧,想來猜到了,已在殿中素衣脫簪待罪。”
令她無事勿出,一來是蕭尚醴對她的處置未下;二來也是呂家事敗,讓她免幾天人事往來,可以獨自悲痛一番,悼念家人;三是……高淑妃沉不住氣,或許會趁此時有意為難她,田彌彌不願見到這一幕。
田彌彌見聶飛鸾那絡子打到要分絲線出來時,便笑盈盈地先伸指去勾了她的絲線在指上,讓那絲線不至于礙事,道:“還有什麽?”
女官思忖一番,輕聲道:“妾只覺得呂婕妤似乎并不多傷懷,還有一件事,呂婕妤想在含華殿外尋一小塊地,種甘蔗。”
田彌彌也是一啞然,道:“虧她想得出。告訴她,是她的地方,她去種就是。”那女官道“是”退下,田彌彌指尖一扯絲絡,對稱的帶子歪了一邊,聶飛鸾道:“好心給你打絡子,你又來擾亂。”那擾亂的人笑着松手,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凝睇她道:“好姐姐是要給我打一輩子絲絡的,姐姐方才想說什麽?”
聶飛鸾只是一嘆,道:“素衣不是一兩日可得。”呂靈蟬已在殿中素衣脫簪待罪,就是已料到今日,制好了素衣備下。再多傷懷,也都在制素衣時傷盡了,又怎會此時再哭哭啼啼,叫人看出傷懷。
只是那是田彌彌宮中的女官,彌彌待她太好,她若直言便傷了女官顏面,天長日久,只怕人心中生怨,為彌彌效力也不盡心。田彌彌知她替自己着想,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側臉,溫柔道:“我的好姐姐真聰明。”見聶飛鸾臉上輕紅,又轉開話道:“過幾日我倒也想去看看呂婕妤種的甘蔗了,姐姐和我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