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兩日後,裁決出,定呂洪包括大不敬在內七大罪狀,處死,念往日功績,留全屍,許下葬。從犯也處斬,禍延親族,女眷孩童皆淪為罪奴。

田彌彌親往含華殿,并未乘皇後辇駕。呂靈蟬仍是素衣無飾,她在殿外園林中開墾了一小塊土地,僅三橫行,種了一小塊甘蔗。殿內向外就能盡收眼底,此時九月底,才播下種,土上光禿一片,還未發芽。

田彌彌由寧揚素教養長大,她母親教她見識過稼穑之艱,聶飛鸾久居宮外,也見過耕種。田彌彌道:“為何行距這樣大,每一行卻種得這樣多?”呂靈蟬柔順道:“蔗需深耕淺種,寬行密植。”

田彌彌笑道:“怎麽忽然想起種蔗?”呂靈蟬道:“忙碌起來就不覺其他。”田彌彌語聲一變,直視她沉聲道:“其他?這‘其他’中可有對陛下的怨恨?”

旁人聽皇後這樣一問,只怕膝蓋先要軟倒,唯恐擔上“怨望”之罪。呂靈蟬雖也屈膝下拜,卻是平靜行禮道:“妾身不恨陛下。”

她略略低頭,又道:“殿下明鑒,妾身不是不敢恨,而是不恨。陛下與殿下是夫妻,夫妻才可以講情份,妾身侍奉陛下如敬天,天不需有情,若有情就會偏私,不能對世間生靈一視同仁,天只需要公平。陛下處事恰因無情,反而最得公平。”呂家有此一劫,是她叔父招致,然而骨肉至親,她做不到此時仍指責死去的叔父。

若她視蕭尚醴為夫君,倒也可以恨他無情;但她進宮之時就料到今日事,只将陛下當作陛下侍奉,從未視他為夫,此時若再怨他無情,未免矯情。

田彌彌卻是聽她說帝後才是夫妻,恭維蕭尚醴對她有情,心中卻好笑道:那位陛下唯獨對一個人有情,那個人可不是我。再想到樂逾,不由得緩和神色,想道:大哥哥那裏不知現下怎樣?

眼見呂靈蟬跪在下首,謙恭垂首,發髻斜挽,餘下幾縷,貼着玉色面頰,頸項修長。發色漆黑,頭發上沒有一樣釵飾。她取下一支桂葉金步搖,葉片以細金絲相連,走時顫動不止,桂花則是細碎黃玉小花攢成,一簇簇明黃玉潤,真可聞馨香撲鼻。田彌彌移步上前,親手将她垂下的可憐可愛的鬓發挽起,将步搖戴在呂靈蟬鬓邊,笑語道:“你既有心稼穑之事,想來不喜富麗繁飾,這步搖就贈你了。”呂靈蟬正要辭,聶飛鸾也溫聲道:“妾也記得呂婕妤有一支圓潤的水精玉兔簪,通透的玉兔卧在金月上,恰好配了這桂宮步搖。”呂靈蟬這才謝過。

呂靈蟬倚門送皇後出殿,侍女上前,見她發上金枝步搖,半喜半心酸道:“婕妤……”喜的是皇後看重婕妤,心酸的是披香殿高淑妃這些日來對婕妤的欺壓。

呂靈蟬将步搖取下,手指撥弄薄如蟬翼的黃金桂葉,平和道:“披香殿說什麽,做什麽,你都任由她們去。”那侍女還情急要勸婕妤向皇後禀明淑妃的跋扈,呂靈蟬望向殿外,道:“你且安下心,世事如食甘蔗,有些人一上來就甜;有些人卻是倒吃甘蔗,苦盡才能甘來。”她只願早早嘗盡苦楚,後半生能安然度日,披香殿淑妃步步緊逼,她并未放在心上,因為自知她自己的今日,就是高嬿宛之明日。

今日雖苦,看來總是度過難關了。陛下無情,卻不會薄待妃嫔,只怕還會有補償;但高嬿宛自己将自己擡得太高,一樣的摔倒,由高處墜下更痛。她偏偏是不能忍痛的人,待到那一日,只怕境況連自己都不如。

出得含華殿,秋風已起,聶飛鸾輕咳一聲,田彌彌頓時擔憂,道:“本宮不想走了,備辇車來。”挽聶飛鸾上鳳辇。

那鳳辇寬敞,田彌彌握着聶飛鸾的手指,嗔道:“姐姐的手又這樣涼。入秋了怎麽還穿妝花羅的裙子。”聶飛鸾唯有道:“你看呂婕妤?”

田彌彌輕笑道:“‘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好漂亮的行藏用舍。”聶飛鸾本就通文墨,這兩年又常伴她讀書,自然知曉這整句話——有用之時就做事,無用之時就隐藏,昔日陛下要擡舉她這呂家女,她就領受那擡舉,做賢德婕妤;如今呂家事敗,她傾心農事,親自種蔗,深深地藏在地下,大隐于宮中。後面還有半句,“惟我與爾有是夫”,唯有我與你能做到。田彌彌既然引此句,就是說在這後宮之中,能有這般行藏用舍的唯有她與呂靈蟬。

這話的下一句是子由問:統帥三軍,應與誰共事?聶飛鸾思及此微嘆,回憶原文道:“‘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這話意思是,孔子答曰:空手就與猛虎搏鬥,徒步渡過洶湧大河,死了都不後悔的人有勇無謀,不堪與之為謀。可以為謀的必是面臨大事時知道畏懼,所以謹慎,善于謀劃而能成事之人。

田彌彌與她都算将門之女,擔得起“臨事而懼,好謀而成”八個字。聶飛鸾眼見田彌彌頓時不語,伸出手去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彌彌……”

卻聽田彌彌回神,自嘲笑道:“姐姐,我剛才想起:若是呂家能如寧氏,不介意男女之別,教養出一位女将軍,呂家滿門,此番大難,原可以幸免。但轉念一想,我秦州寧氏後繼無人,除開秦州寧氏,又有哪家哪國敢讓女子領兵,再出一位女将軍。”

南楚攻西越,歷時八個月。八個月後,兵臨西越國都建興城下。曾經繁華富貴,流金銷銀,如今卻是城門緊閉,困守孤城。

方壽年宣讀蕭尚醴親筆诏書,斥責越王不敬不信,侮辱楚國。越王親上城牆,奉上國書,願以舉國之物力,懇請楚帝恕罪。

蕭尚醴準允他贖罪之請,限越王十日之內獻上八十萬黃金贖罪。錦京垂拱令府邸內,藤衣搖着一個葡萄蝙蝠金項圈逗弄才二歲的嬰孩,蓬萊島贈的項圈是個響珠項圈,圈是空心,內裏填了珍珠,一晃動便脆響不止。那膚色白皙雙眼漆黑的女嬰已看透其中機關,不哭不鬧,只睜一雙眼睛看着镂空項圈內露出的滾動珍珠白影,倒是很叫服侍在側笑鬧不斷的紅裙侍女好奇。

顧三正舉着水晶鏡,讀《左傳》給掌上明珠聽,正讀到闵公二年“無德而祿,殃也”。自女兒八九個月能叫“爹爹”“媽媽”後,顧三公子就讀書教她說話。偏偏顧缇缃開口說過一次話,再不開金口,顧三也不以為忤,仍舊每天讀書給她聽。

侍女見他為這女孩讀的都是《春秋三傳》,當他把這女兒當男孩養,故而稱這女孩為“女公子”。畢竟古來教子女,女兒讀讀《詩經》,兒子才需讀《春秋》,因《春秋》寫史,其中都是諸侯将相,滿是男人的心機謀略。顧三卻自有一番道理,只眯眼笑說:“若是男孩,我要教他《詩經》;反倒女孩,要讓她自小多讀讀《左傳》。”天下工于心計的男人太多,他顧三公子也是其中之一,卻不齒那些男人心計。他若是有個兒子,希望是個愛讀《詩》,思無邪的孩子;反倒是有個女兒,才要讓她多讀史,多看男人的心機謀略,也好早知道古往今來的男人都是些什麽東西。待這缃缃女公子倦了,被侍女們衆星拱月的抱走,藤衣徑直道:“那個人準許越王交‘贖罪金’,他不想要西越嗎?”

目中有疑惑,卻問得直白無比。她一雙美目還如昨日,顧三對她的溫柔也一如昨日,便溫柔笑着,伸出手牽她到身邊坐下,藤衣知他要午睡,為他掖了掖腿上的毯子。顧三道:“許交‘贖罪金’是一回事,交不交得出來是另一回事。你只當越王應該拿得出八十萬黃金,卻忘了那位陛下附加的兩條:一,需成色十足;二,不可掠奪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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