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改禮服制度以“天子犯法,亦可論罪”作結,半月後,又大改祭祀。所謂國家大事,在祀與戎,祭祀與征戰是國家的根本大事。
李壑上書請求改祭祀,楚帝降旨,在祭祀大禮中加入農桑禮。農禮指昔日周天子每年主祭的親耕禮,桑禮指周王後主祭的親蠶禮。楚國本為諸侯國,祭祀農桑是天子與王後的職責,諸侯和命婦只是陪祭而已,所以楚國如其他諸侯國一般将祭祀宗廟放在祭祀大禮的第一位。李壑受命改祭祀大禮,修改後,竟将農桑禮列為祭祀大禮第一,祭宗廟反倒成為第二。
高锷心知,宗伯李壑背後是蕭尚醴,卻不知蕭尚醴想做什麽,所以默然不語。唯高锷之命是從的朝臣只覺此時已到生死攸關之時,若不壓下李壑一方,只怕朝中再無他們存身之地。因此集結成黨,駁斥修改後的祭祀大禮。新祭祀禮的争議很快波及群臣,本來置身事外的朝臣也被大勢裹挾,不得不擇定一個立場,高锷卻出乎意料地不置一詞,只當年紀老邁,耳目不聰。他的心思在揣測君心上,改祭祀大禮,這位陛下究竟想要什麽?
蕭尚醴端肅高坐,額帶覆蓋傷痕,如若可以,他連容貌也不願示于人前。過分冶麗,難免有失威嚴。他深知自己的美貌反倒成為不足,臨朝時從不多言,更不曾笑過。初踐祚時群臣雖然不敢輕視他,也暗道當時年僅弱冠的楚帝是絕色美人。侍奉他三年之後,卻連見到他的美色都心生懼意。
直到此時,朝上禦史中丞道:“宗廟于國最重,若陛下以農桑禮淩駕于祭祀宗廟之上,臣請一死!”
蕭尚醴忽而一笑。高锷目光陰沉,深深地低下頭。蕭尚醴道:“拖下去,廷杖二十。”
朝上遽然一靜,許多人不由自主望向高锷,高锷只得下拜,緩慢道:“敢問陛下,禦史中丞言事,何罪之有?”
蕭尚醴道:“以死脅迫君父,可謂無罪?”高锷不得不退一步,這垂垂老矣的龍鐘老人伏地叩首道:“懇請陛下三思,‘刑不上大夫’,禦史中丞位尊,豈可用廷杖之刑輕侮?”刑不上大夫不是大夫犯罪也能免于刑罰,而是大夫如犯重罪,應隐蔽處置,縱是死罪,也應勒令其自裁,而不是誅殺示衆。當廷杖責,國體何存?
蕭尚醴道:“法,可責天子。刑,卻不上大夫?”法已經責過天子,祭典上的輕微疏失,天子尚且要下诏罪己,罰銅贖罪。天子之尊,尚且要被法令責難,讓天下人共睹,區區大夫,莫非比天子更尊貴?
他當時自罪,就是為今日絕群臣後路!刑不上大夫再不能維護朝臣,一旦行差踏錯,不僅要遭受刑罰,竟連顏面也不能保全。晴天霹靂無聲炸響,高锷蒼老的手背青筋現出,他看清了蕭尚醴的目的。将祭典中農桑禮放在祭宗廟之前,是重民;廷杖朝臣,是輕官吏。
當朝丞相猶如一息之間衰老十歲,群臣俯首,只當他也心灰意懶,任甲胄衛士拖走禦史中丞施以杖責。杖刑還未開始,卻如同有一次次擊打打在朝臣身上。
朝堂上阒靜無聲,以至于雙佩鳴擊聲聲可聞。天子起身行下,儀容盛大,步履莊重,一步一聲玉鳴,徑直走到高锷面前,扶起他的手臂,道:“天子之命,從無兒戲。但此次有丞相為其緩頰,姑且念其初犯,改廷杖二十為十。——丞相勞苦功高,還望珍重身體,勿為此等事體傷懷。”
高锷如被蛇咬,卻還要作出誠惶誠恐、感激涕零之态。那是一環扣一環環環相扣的籌謀,征辟李壑授為宗伯,高锷固然知道他是那位已故的昭懷太子妃辜浣的老師,卻也沒有對“宗伯”這掌管禮法祭祀的職位上心。一個宗伯能翻出什麽浪?及至他奉那位陛下的命改服制,高锷也不覺有異。那陛下十七為監國太子,弱冠踐祚,如今才二十三歲,建下并越入楚的奇功,自然少不了少年心性要炫耀一番,加上他本就是周朝虞氏帝姬之子,周室後人,處處向昔日周天子看齊也無可厚非。
誰料到改服制後就是自罪,自罪後就是借改祭祀大禮廷杖朝臣。每一環如一重浪,越翻越大,在初時授李壑宗伯之位時尚能阻止,但到這一步,在他下诏罪己後大勢已無法挽回。高锷的雙眼冷下來,朝廷之上大勢已無法挽回,他幾乎能看到自家遭難的那一天。今日楚帝對他說“保重身體”,似在告訴他,請辭歸隐尚可保身家性命。但高锷如何敢試?呂氏滿門前車之鑒猶在!若連丞相之職也失去,誰能保他不踏呂洪後塵?唯今之計……唯有釜底抽薪!
大楚威鳳三年十月十五,祭祀大禮之争塵埃落定,從此大楚祀禮,以農桑為第一。每年春,天子将率宗室與群臣親耕于南郊,皇後攜妃嫔命婦親蠶于北郊。
群臣退出宮殿,李壑走在最末,待到走下丹陛,回首遠望殿頂,突然想起那一日這位陛下與他說的話。
這位陛下壓制群臣的手段如此強橫,心性如此陰冷,李壑五六十年未曾出仕,自以為是心地磊落光明的人,為何會如楚帝的願,做他布局的棋子?他也不知自己是否算是晚節不保,終于還是涉足朝堂這濁水之中。但他始終記得,他閉門半月,終于決定接受征辟,入錦京之初,楚帝與他的一席長談。
他上一次見那位陛下,還是三年以前,辜浣尚且在世,親筆成函,請他與靜城王一見。那一夜大雨滂沱,燈燭昏黃,年未加冠,容貌端麗的少年靜城王不動聲色,擲杯為號,無诏而誅,連斬渎職的地方官吏五人。血濺中庭,又被大雨沖刷幹淨。可那夜色暴雨中的血水他仍記得,顏色恰如貌若冰雪的靜城王身上的袍服。
靜城王當時說:富貴險中求。李壑卻認為他是在求一個“義”字,為求得公義,挾天下助他的聲勢入朝威逼君父。先帝沒有殺他,就只能把皇位給他。但如今李壑卻再看不清他求的是什麽。
當年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靜城王求的是“義”還是沽名釣譽求權位,是原本就如此剛愎還是繼位後變成如此?他後來見過靜城王登基後的手段,回憶舊事,以為自己被對女弟子的憐愛蒙蔽,像她一樣以為靜城王是心中有義的人,無視了種種昭示了他将來絕不會是一位仁君的跡象。在愛護靜城王如孩童的辜浣死後,靜城王終于成為心思深沉的太子,大權獨攬的楚帝。
這位陛下說服他參與“改祭祀大禮”這個局,為何要将農桑禮放在祭祀大禮第一?他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戎是不得已而為之,祭祀才是國之根本。祭宗廟不是國之根本,國之根本不在祖先,而在民生,在萬民的口中食、身上衣。”
“天子親耕以共粢盛,王後親蠶以共純服”,把天子與王後親事農桑看得這樣重,因為天子長于宮禁,王後出于顯赫,只有讓親事農桑成為每年例行的禮制,享舉國供養的帝後才會念及百姓日日夜夜的辛苦。
那一刻他恍然看見了愛若女兒的女弟子,那與他不曾謀面,僅受他書信教導的弟子。不為避男女之嫌,不令世人知曉這段師生之誼只因她自陳:我福禍難測,恐怕牽連先生。但聽蕭尚醴平淡說到萬民口中食、身上衣,他耳邊如同響起另一個溫婉堅決的語聲,辜浣渡海入楚前寄來的最後一封書信,“恐今後再無書信問候,一願先生康健,冬需溫酒,夜讀添衣,二願此去能時時勸谏太子尊禮義、行王道,三願天下人饑有食、寒有衣。不肖弟子頓首。”
李壑且行且老淚縱橫,白發人送黑發人是人間至悲,但他終于知道為何辜浣這樣竭誠以待這位陛下,縱然手段酷烈,他心中有她信奉的東西。儒家崇王道,法家尊霸道,這老人喃喃道:“你想教他學王道……他卻天生要行霸道……是真是假都罷了,只要能以民為重……”
延慶宮中,田彌彌也聽聞朝上之事。蕭尚醴默許她參預朝政,皇後道:“劉內監代本宮向陛下說一聲:恭賀陛下。今日還請陛下至延慶宮用膳。”
劉寺在皇後面前乖巧稱是,待他辭去,田彌彌斜倚鋪狐皮的憑幾,招手笑道:“姐姐來,我新得了點心,給姐姐嘗嘗。”聶飛鸾這才自屏風後走出,在她對面輕坐。
一個東吳侍女端來食盒,食盒是藤制,下層卻有個小暖爐,上層是幾件點心,做成小巧的木瓜模樣。那侍女道:“回殿下,是含華殿呂婕妤敬呈。”心底不以為然,哪怕是親手所制,敬獻公主只有幾樣點心也太寒酸。
田彌彌只笑道:“姐姐先嘗一個,名字好像叫雙瓜團。”聶飛鸾微笑嘗了,皮薄而酥軟,是木瓜粉混糕粉,摻了酥油做的。餡兒的味道卻吃不出來,只覺得似蓮蓉一般滑,卻不油膩,香而清淡,那甜味也是清清淡淡的。
她訝然看向田彌彌,卻見田彌彌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笑得有幾分狡黠。只将那名字想上幾遭,木瓜是一瓜,另一瓜是……她道:“難道是……白瓜籽仁?”竟是取白瓜的籽,剝去皮,細細搗碎了再研磨,磨成再細不過的膏泥,與糖調作餡。
田彌彌也取了一個,端詳道:“難得就難在她一個人做,一天下來能剝多少白瓜籽,碾多少餡?辛苦上幾日,也就為朝我這裏送一碟,陛下和太後那裏各送一碟罷了。”——這樣耐得下心思,沉得住氣,田彌彌眼中閃過激賞之色,又取了一個點心,笑吟吟送到她嘴邊,道:“方才沒有細嘗,姐姐再吃一個。”
這一夜蕭尚醴在皇後宮中用膳,膳後田彌彌道:“臣妾與英川王妃說了酬兒婚事,王妃并無異議。酬兒婚事定下,其餘宗室子也可着手議婚了。”
英川王世子蕭酬與越鄉侯的幼妹定下婚約,因幼妹曾是公主,又曾被越鄉侯有意獻給蕭尚醴為嫔禦,便不似越鄉侯的女兒那般封為縣君,而是破例封為郡君,賜婚英川王世子。
自田彌彌嫁入南楚以來,南楚宗室子弟娶妻多娶東吳貴女。越國歸附以後,适齡的宗室子弟又在蕭尚醴授意下紛紛娶西越宗女為妻。如今東吳的顯貴男子多以能娶曾侍奉過延秦長公主,也就是南楚皇後的侍女為幸。
蕭尚醴道:“寡人信得過皇後。親蠶禮一事籌備得如何?”次年春是大楚首次親蠶禮,田彌彌擔憂道:“萬事俱備。只是母後入冬以來,頗感不适。若春時尚未痊愈,恐怕難以承擔車馬勞頓、儀式繁瑣。”
田彌彌心中自知,這位陛下做許多事都是為了他的母親。太後在曾是周天子的帝女時曾參與過親蠶禮,曾是周帝姬卻一生經歷諸多苦楚悲痛。蕭尚醴總認為只要自己踏上帝位,讓母親成為世間最尊貴的女子,恢複周制,将她失去的一切奉還給她,她或許就能回到周帝姬時的無憂歲月,不再被苦痛折磨。但親蠶禮遵周制,太後若參祭,也需親至北郊,若玉體違和,确實不宜勞動她出行。
蕭尚醴道:“既如此,就由皇後躬桑,回宮敬獻母後。”皇後親自采摘桑葉,稱為“躬桑”,田彌彌道:“是。”又心思一動,有心助呂靈蟬一臂,甚是賢淑地笑道:“宗室子弟皆已議親,自是大喜。宮中若有喜事,想必母後也能欣悅一二。陛下若無意迎入新人,不妨為舊人晉封,以昭顯陛下恩德。”
蕭尚醴道:“今日寡人去見母後,母後也提及此事。”他平靜道:“尊太後懿旨,婕妤呂氏,勤謹事上,皇後酌情晉封。”
田彌彌道:“臣妾遵命。”暗自發笑,太後自先帝去後便茹素,能将素點做得別出心裁,太不容易。婕妤位在九嫔,要晉封還能朝哪裏晉,唯有二夫人了。一碟糕點賺來一個妃位,高淑妃知曉此事,不知要撕碎幾張絲帕?
大楚威鳳三年十一月,晉婕妤呂氏為夫人,號為娴妃。
數月後,北漢汗王去世,兩位王子争位。
南楚伐越以前,曾與東吳有協議,若南楚伐越成功,将割西越七城贈與東吳。此時越國已被楚國吞下,卻不見南楚割地給東吳。吳帝惱怒,下國書言及此事,楚帝卻道:西越七城在九嶷山附近,他有意于九嶷山祭天,正要邀吳帝會盟于九嶷,更要邀北漢使者見證。會盟之後,恰好将七城面交吳帝。
吳帝田睦将國書掼地,盛裝國書的金盒磕出缺口,他怒道:“南楚小兒,背信棄義!竟敢拿北漢要挾寡人!”宮監跪伏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吳帝本來沒有想到南楚攻越會這樣順利,他以為南楚攻越主将會是呂洪,楚帝忌憚呂洪,必不會全力支持,即使能攻下西越,至少要花費五六年。五六年間,軍費如水一般流出,哪怕南楚最後吃下西越,也已經元氣大傷,再安撫西越,沒有十年絕無可能功成。
不料蕭尚醴那小兒不知從哪個角落叼出個方壽年!越王常允更是一堆爛泥!為人君者,國破之時不以身殉國,竟還觍顏做起南楚的越鄉侯,安享富貴去了!
如今蕭尚醴用七城逼他去“祭天會盟”,他若不去,便連許給東吳的七城都拿不到。他更不可能與南楚開戰,蕭尚醴提到北漢,只要楚吳開戰,北漢必趁虛而入,中原危在旦夕;但他若去,又算什麽?各國諸侯誰曾祭天,祭天是唯有一統中原,受命于天的天子才祭得的!周天子祭天,然後各路諸侯會盟朝拜周天子——蕭尚醴竟敢以中原共主自居!
但他也知道,南楚得越以後,中原僅剩東吳與南楚,南楚勢大,蕭尚醴如何不敢自封中原之主?但是,他轉念一想,這未嘗不是個機會。吳帝本就能忍,如今怒火猶如轉瞬全消,和顏悅色令內侍起身,召來中書舍人,命道:“為寡人寫一封家書,致楚後延秦長公主,告訴她,楚帝既然要祭天于九嶷,寡人将親自前往,與楚帝會盟。寡人與她兄妹分別已久,朝夕思念,也請她同行,好與兄長相見。”
大楚威鳳四年一月,楚帝駕臨九嶷山封禪。
所謂封禪,封是祭天,禪是祭地。九嶷是周室故裏,周始皇帝也曾在此封禪,卻沒有在此建陵墓。大楚本無封禪的禮制,但人盡皆知,當今的楚帝陛下有雄心萬丈恢複周制,此番封禪,官吏揣摩上意,處處仿照周始皇帝封禪典禮舉行,若有細微處不甚确定的,再禀明蕭尚醴待谕旨示下。
籌備典禮之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楚帝親诏:皇後同祭。自古以來,帝王封禪,何曾帶皇後?封禪是天子與天地之間的事,即使當今皇後出身再貴重,是東吳皇帝胞妹,封為長公主,只要是女子,便沒有參與至高無上封禪大典的資格。縱是吳帝要與皇妹相見,也應是皇後随駕前去,避讓典禮,封禪之後再與吳帝相見罷了。但丞相高锷已韬光養晦,禮官豈敢不從天子?權宜之計,便上書楚帝,道是皇後參祭,雖開千古之例,倒也未嘗不可。只是不能“同祭”,可以賜皇後“亞祭”,屈尊于天子。
蕭尚醴卻親筆批回,道是:皇後之尊,與聖躬同。——天子與皇後本為一體,皇後之尊與天子等同。禮官再不敢言,喏喏稱是,田彌彌因此成為皇後之中封禪大典與天子同祭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