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大楚威鳳四年二月二十七,楚帝攜皇後封禪畢,遣千名衛士護送吳帝回國。吳帝回國後驚懼交加,郁怒難消,重病不起。

同是那一夜,垂拱司內,顧三手指一列列撫過天子朱砂批下的名錄,身邊侍立的不是蘇辭,蘇辭随駕去了,而是副明鑒司夏令威。顧三輕聲嘆道:“去罷。名單之上一百三十二人,全數拿下。若少一個,你自己去向陛下交代。”丢出一塊黑色腰牌:正面“垂拱”二字,反面是一朵昙花。當啷一聲墜地,就是一百三十二條人命。

夏令威黑衣黑色披風,刀鞘也是漆黑,單膝跪下領命,接過令牌而去。

威鳳四年二月二十七日這一夜,繼一年零四個月前,大将軍府呂氏一族涉案者皆下诏獄後,丞相高氏滿門及親眷同黨步上後塵。罪名是封禪前後裏通吳國,洩露軍機,陷君父于險地。叛國之罪,罪在不赦。高氏滿門七歲以上的男子,全數死罪,女眷孩童悉數淪為罪奴。與其交好涉嫌叛國的其餘案犯一律依此處理。

淑妃高氏五日以後才知此事,悲恸暈厥。醒後掙紮着去向太後求情,太後仍在病中,聞得哭號凄怆,只嘆息一聲,令女官送高淑妃,要她待楚帝與皇後歸來。

三月六日,楚帝與皇後回駕。待諸事妥當,安置過後,田彌彌第一想見的人是聶飛鸾,好容易想見,可以揮退侍女說幾句話,握着她的手訴一訴離別衷腸,聶飛鸾卻是神思游離、驀然嘆息。

田彌彌笑道:“好姐姐,怎麽見了我卻在想別人?”聶飛鸾低垂俊目道:“我今日,偶然見到高淑妃。”她僅見過高嬿宛寥寥數次,昔日高淑妃連皇後都不尊,又豈是願見她的。高嬿宛心中一直覺得她……所操賤業,說出口都嫌污穢。皇後竟時時召她相伴,也不怕髒了眼睛。

聶飛鸾曾驚鴻一瞥,見她當時當令,正是寵妃,離得遠些,看不仔細容貌,卻隐隐覺得她額頭眼鼻很是婉麗,身段娉婷,愛梳高髻,陛下準她以越光绫裁衣,便如先帝當年對還是容妃的太後,衣裙色若彩雲,燦若朝霞,渾身上下都是光彩。那時聽聞陛下對她愛重,今日賜白玉履,明日賜碧玉簫。誰知今日她會淪落至此,素衣脫簪,短短幾日間,一身光彩都黯然了。

田彌彌不語,擊掌喚來東吳侍女,道:“高淑妃這幾日可有來請見?”那侍女道:“陛下與公主雖不在,淑妃卻每日前來,上午在宮門前跪兩個時辰,下午在殿下宮外跪兩個時辰。”

嬌貴弱質,卻不惜自損身體,她是真的什麽都不要了。田彌彌也是一嘆,輕輕按上聶飛鸾的手,道:“姐姐開口,我本該盡全力。但罪在叛國,我不會為她出多大力,只拉她一把。”

高淑妃再來跪時,侍女傳皇後命,請她入殿。田彌彌見她面色蒼白,雙眼紅腫,臉頰消瘦,蒼白中透出幾許黃來,才知聶飛鸾為何心軟。

高嬿宛搖搖欲墜要下拜,皇後與陛下同往九嶷封禪之後,她知曉皇後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縱是不願拜,此時也死心迫切,願意拜了。田彌彌道:“淑妃遭家門牽連,就如呂娴妃。淑妃可以放心,陛下自知叛國之罪與淑妃無關,家門之禍,不會延及淑妃。”

高嬿宛泣道:“妾倒情願禍延妾身。祖父年事已高,若陛下要處祖父以極刑,妾乞為祖父抵命。”

田彌彌起身,走到她面前扶住她,不讓她叩首下去,磕傷額頭。她正色道:“不要再說用你的命抵你祖父的命的話。陛下回宮就去見太後,得知太後病情更重,難以起身,親自侍奉湯藥,與本宮輪候整夜,今晨才離去。陛下與本宮不在宮中時,呂娴妃日日敬侍在太後病榻旁時,你又在哪裏?你有罪,因為你不僅疏于侍奉太後,更驚擾病中的太後。太後不怪你,陛下卻會将太後夜不安寝算在你身上、高氏滿門身上,若不想高氏原本要遭受的刑罰更酷烈百倍,就立刻梳洗,去向陛下請罪。”

高嬿宛震住,周身成了石頭,不能移動。卻聽皇後又一擊掌,早有侍女見禮,侍奉她就在皇後宮中梳洗。供她使用的自不是皇後平日所用器具,她在一面半人高的翟鳥銅鏡臺前坐下,侍女為她绾發梳頭,梳一個反绾髻,又插上一只金釵,她自顧鏡中,只見發上唯有一支金釵閃耀,心中混亂,竟無心去看那金釵式樣,只覺有幾分熟悉。再看鏡中容貌,紅顏未老,君恩斷絕,不禁呆呆流下淚來。

侍女機慧,不提她落淚,只當沒看見,待她淚息,再淺勻脂粉。另有侍女捧出衫裙為她更換,末了又換兩個侍女,奉皇後命送她去向陛下請罪。

晚間那兩個侍女回來,道是:“淑妃請罪,跪了半個時辰,陛下賜見。但淑妃……請罪之後,又提及願與高氏同罪,若陛下不能寬恕高氏,就也一同處置了她罷——陛下似是怒了,卻終沒有重責,只令殿下處置。”

田彌彌心中有數,蕭尚醴令皇後處置,就是不過問,不重責。高嬿宛在蕭尚醴面前這一關過了,只要她能再過自己心裏那一關。

是夜蕭尚醴至皇後宮中晚膳,膳後談起太後身體,蕭尚醴神色之間難得顯出疲憊,攻越沒有難倒他,封禪沒有難倒他,處置呂高兩人沒有難倒他,太後的病體卻令他有了倦容。

田彌彌轉去提高嬿宛,道:“臣妾已命女官制诏,明日便用玺,将淑妃降為容華。”皇後之下是二夫人,妃在二夫人之列,二夫人以下是九嫔,九嫔之中容華在婕妤之後。就是将高嬿宛降為比昔日呂靈蟬還次一等的容華。

蕭尚醴淡淡道:“你處置就是。”又看向田彌彌道:“皇後還是心軟了。”那支金釵,高嬿宛心神動蕩,魂不守舍,并未認出,蕭尚醴卻認出了。那是一支樓閣釵,釵首镌刻三層樓閣,閣外有相對騰雲的仙姬,也有乘鶴而來的仙人,高嬿宛成為太子側妃的次日,觐見當時還是容妃的太後,太後便賜她戴一支類似的金釵。她哭求願與高氏滿門同罪時,蕭尚醴眉尖微蹙,已動怒要将她貶為庶人,或是如她所願讓她同罪,卻看見她跪伏下去時發邊閃耀的金釵。

皇後挑了這支類似的釵,不動聲色要侍女為她戴,就是搏那位陛下認出此釵,顧念舊情。

田彌彌笑語道:“高容華畢竟是位美人,陛下尤憐,何況臣妾。只是……”她面龐上笑意隐去,嘆惋道:“高容華性情有剛烈之處,陛下對高氏逆案的處決不日将下,臣妾恐她一時想不開。——母後尚在病中,宮中不宜出妃嫔自戕之事。”

蕭尚醴道:“皇後已有勸她的人選,何必再問寡人。”田彌彌颔首道:“是。”

三日後,高氏上下遭罪,高锷身死,死後蕭尚醴加恩,比拟呂洪例,念以往功績,準留全屍。披香殿內高容華不飲不食,竟日枯坐,直至呂娴妃攜糕點來拜訪。她與高嬿宛今日尊卑榮辱掉轉,卻無倨傲之色,仍以“姐姐”相稱。

高嬿宛心灰意懶,知道自己無法與皇後比,卻仍對呂靈蟬不忿,冷聲道:“不必你來賣好。”呂靈蟬道:“我奉皇後與陛下的意思來勸姐姐,只有幾句話要說,說完就走。”

高嬿宛擡起一雙空蒙的眼睛看向她,見她面無胭脂,頰上卻透出紅潤,周身安雅寧和,嗤笑道:“呂家滿門遭難,娴妃獨善其身,你還活得下去?”

呂靈蟬唇角仍是帶幾分悠然笑意,道:“我為何活不下去?”她搖頭道:“我不似姐姐,我勸也勸過,哭也哭過,痛陳利害過,苦苦哀求過,能做的我都做了,是叔父堂兄不願聽,才招來大禍。大禍面前,死總是容易的,活下去才難。越是大禍,我越要好好地活下去。”

高嬿宛啞聲道:“活下去又有什麽意思。”呂靈蟬看她,不出半月,高嬿宛面上失去神采,從前濃雲一般的發鬓也沒了光澤,呂靈蟬避開眼柔聲道:“姐姐這話錯了。但姐姐之錯一開始就鑄成。”

她話聲雖柔,話語卻一改往日婉轉,直白得很。高嬿宛本該愠怒:我此時淪落至此,你就也來侮辱我嗎?卻萬念俱灰,只偏過頭去不答。呂靈蟬徑自微笑道:“若姐姐視陛下為夫婿,以夫婿為天,夫婿絕情至此,活下去确實沒有意思。但姐姐若求一個夫婿,當初就不該入宮,在宮外細細擇一位良人,縱使有被牽連的一日,在禍發之前,也能厮守就厮守。姐姐一錯在入宮仍當陛下是夫婿,二錯在入宮後争奪不休。”

她嘆道:“陛下最無情,也最公平。處事不問情分,只問才能功績是否與職位相稱。後宮禮制,皇後與陛下一體,是君;妃嫔為臣,‘夫人位視丞相,爵比諸王;九嫔位視上卿,比列侯’。我自問當得起女子中的列侯,請姐姐想一想,姐姐往日所為,可當得起女子中的丞相?姐姐在後宮争寵,高相在朝上争權。姐姐與高相的今日,早有前因。”

高嬿宛不移不動,聽她所言,眼中卻有一行淚水流下。呂靈蟬道:“我這樣說,姐姐必以為我是絕情之人。可唯有絕情之人,能與姐姐說一說利弊。”

她将藤盒一層層揭開,不必侍女效勞,低頭挽起衣袖,露一截雪白的頸項,一段雪白的手腕,親自跪坐在高嬿宛身側,在她面前小幾上擺開幾樣點心,都是酥軟柔膩,禁食幾日後食用也不會損傷腸胃的小點,更有一只瓷壺中裝着溫熱的蔗漿甜湯。

呂靈蟬一徑擺放盞碟,一徑垂首緩聲道:“呂家與高家的人都還沒有死絕,只要人沒有死盡,子侄淪入賤籍又何妨?如今的龍襄将軍建安侯方壽年,也是罪奴出身,還沒有如姐姐和我的姨母。陛下是公平之人,我今日來勸姐姐,便是一件功勞。來日我的子侄輩中必定有出色人物,要是我死了,待他長成,誰會為他向陛下要一個恩典,準他脫出賤籍,掙一份功名?入宮之後我是要争,卻不是與姐姐這般和我同命的後宮女子争。皇後殿下曾說權如掌中劍,我卻要說,縱我手中有劍,也不刺向女子。我只和命争,偏要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活得好,親眼看着呂氏再興盛起來。我言盡于此,姐姐要不要也活下去,争一争,全在于姐姐。”

待這一席話畢,她放下衣袖,将藤盒遞與侍女。呂娴妃帶來的侍女扶她起身,她再行一禮,明知高嬿宛僵坐不動,仍柔順道:“告辭了,姐姐留步,不敢勞姐姐相送。”

待她走後,披香殿的侍女小聲喚道:“容華?”卻見高嬿宛猛然伸手掩面,淚水自指縫中如泉湧出,過了片刻,絕食兩日後,終于向呂靈蟬帶來的點心伸手,顫抖着取一塊送到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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