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大楚威鳳四年六月末,吳帝田睦病逝于吳宮太伯殿內,自與楚帝會盟封禪病發到病逝,僅四個月。東吳朝野內外對吳帝之“病”猜測紛紛,或疑他被毒死,都沒有實據。

吳帝年未及而立,有三個兒子卻未立儲,其中皇後所出之子最幼,年僅四歲。朝臣有心立長,延秦長公主卻稱會盟之時,兄長對她提過将立幼子為儲君。延秦長公主執意立嫡,她身後是南楚。三個月後,立長之聲被鎮壓,吳帝年四歲的幼子田遜繼位。若非皇後所出或得到偏愛,國君之女應封公主,國君之姐妹可加封長公主,國君之姑母可加封為大長公主。幼帝田遜繼位,先吳帝姐妹中唯有延秦長公主被加封為延秦大長公主,増萬戶食邑。延秦大長公主雖在楚國不入吳,卻獲得面君不必解劍,見國君與太後不需拜的禮遇。東吳朝臣中有人當朝哭號,道是南楚皇後位尊于吳國太後,吳國危矣。

同年十月,楚國太後卧病一年,病情急轉直下。十一月,大雪初降,楚帝日日探視,親侍湯藥,太後病況仿佛稍見起色。

延慶宮內,田彌彌伸手進被中,碰一碰聶飛鸾的手,見她手指冷,雙頰卻潮紅,皺眉低語道:“姐姐入冬身體也不适,這幾日還是出宮将養好了。我只怕接下來這一兩個月,宮中再不是養病之地。”

聶飛鸾睜目道:“太後?”宮中不再是養病之地,就是太後薨,喪儀之事使得宮中人人忙碌。田彌彌微一點頭,太後現下好轉不過回光返照,她身為皇後,已在準備喪事。她不願她的聶姐姐被這風波卷入,所以要她暫留宮外,靜養舊疾。田彌彌将面頰貼在聶飛鸾膝上被褥上,想起別離,暫時放縱剎那,撒嬌道:“只是姐姐此次出宮,我雖會命人侍奉,時時禀報我知曉,但姐姐終究不在我面前,有個冷暖哀樂我都夠不到,叫我如何安心。”聶飛鸾唯有輕輕撫她鬓發。

是夜仍是帝後一同侍疾,太後的侍女無不戰戰兢兢,人人心知太後恐怕過不了這個冬天,念及太後的仁慈寬和,難免心中悲戚,卻畏懼那位陛下,落淚怕被當成咒太後,不現悲容又怕落個侍奉太後不盡心,竟是不敢悲也不敢不悲。

蕭尚醴跪坐在卧榻旁,不言不動,但呈上的藥湯都要代太後嘗過,才親自上前喂給母親。他若嘗出藥湯裏藥材分量不同,必召見醫官,命醫官禀明藥理。這位陛下年紀雖輕,積威極重,又心細如發,聞一知十。下藥中君臣佐使、相與宣攝,有哪怕一丁點不合,都要被他指出,醫官初次面奏,竟在冬夜溫暖如春的太後宮中冷汗涔涔,濕透重衣。

此時蕭尚醴平靜問:“母後何時可以痊愈?”醫官吓到肝膽欲裂,太後已至回光返照,縱有大羅神仙也回天乏術!但他如何敢向這位陛下言明太後早該準備後事?醫官唯有兩眼一閉,以額碰地。深夜之中聽得咚地一聲,殿內只有紗罩內燭火時而搖動,蕭尚醴視若不見,聽而不聞,田彌彌為那聲響生出恻隐,正待開口,卻聽見床榻上傳出一聲低低的聲音,蕭尚醴立即起身上前,卻是太後自昏睡中醒來。

她散發單衣,滿身虛汗。縱使到了此刻都是美的。容光繁盛之時猶如打開高殿中的銅鏡,映照明月光輝,容光黯然、光輝将散未散之時也如宮殿頂上明月将沉,清輝散在碧海上。

她竭力睜開眼,眼中如有淚水,淚水中映着幼子的面容。虞貞質想要再擡手撫摸幼子的臉,卻只能稍擡手腕。蕭尚醴托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虞貞質虛弱道:“都……出去。”

蕭尚醴背後,田彌彌率先一禮,無聲退出,轉瞬之間,殿內再無一人。虞貞質道:“侍奉……過我的人,都沒有錯。”蕭尚醴閉上雙眼,他的母親是真感到大限将至,掙紮着交代後事。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道:“是,孩兒不會怪罪任何一人。”

虞貞質眼角流下淚水,卻望向他,嘆道:“幼貍……”她的淚水沾濕發鬓,長發漆光可鑒,逶迤枕上,頭發依然豐厚,肌體卻已單薄。她恍惚道:“對不起……”

蕭尚醴眼眶酸熱,卻不能夠哭泣,再沒有淚水。他道:“母親沒有對不起我過,是我對不起母親。待母親痊愈,孩兒一定百倍千倍地補償。”

虞貞質身體沉重,吐息都難受,卻想道:母親不必你的補償。她的幼子争位是為了她,福王若繼位,她與幼貍都危在旦夕;弑君父是為了她;處處比照周制,尊佛,重農桑禮,封禪,也是為她。但在做這些事中,她的幼子越來越變得像他的父親,讓她畏懼。是否每個帝王到頭來都會變得相似?她的幼貍成為天子,卻不曾再有一日真正開懷過。明明他做的每件事都是為她,她卻疏遠了她曾最愛的孩子。既是畏懼,也是愧疚。

她的手撫摸蕭尚醴的面頰,不知為何,又有了些許氣力,斷斷續續道:“母親對不起你……若沒有母親,你一早就可以,随蓬萊島主去……不必争這皇位……知道你心中難過,卻幫不了你……”

蕭尚醴聽見她說樂逾,全身一震,已是僵住。自他成為太子,這一切就無可逆轉了。太子之後是楚帝,楚帝之後是中原之主。他現下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放下這一切,回顧過往,确實像變了一個人。經歷種種痛苦,才會想,若是一開始,一開始在初遇之時就随逾郎遠走,帶上母親,或許今時今日的自己還是天真如昨,母親也舒暢得多。但當時的靜城王,未曾經歷後來的事,又怎麽可能什麽都抛下,随情郎遠走?

蕭尚醴不知能說什麽,滿懷心緒像是烈酒,如醉如痛。只聽母親說:“你問過我……是天子的母親,還求什麽神佛……求佛不為今生,只為來世……”她的淚水滴在他面頰上,盡力道:“幼貍,母親對不起你。來世……母親只求還能與你和於菟做母子……若有來世,母親絕不把你們生在……帝王家……”

蕭尚醴眼前一片黑,喃喃道:“母親。”過了許久,只像孩童時那樣伏低身,将臉埋在她懷中,卻再也得不到任何回應。

田彌彌守在殿外,從月上中天等到明月将西沉,她身後是低頭侍立的嫔妃與女官與內監侍女。陛下久不走出,夜幕襯得雪如玉粉一般紛紛揚揚落下,衆人皆暗自驚惶,許久,只聽皇後道:“太後薨,雖是冬日,喪禮不能拖延。你們各自回去籌備。”

衆人稱是,卻見殿內終于走出人來,是那位陛下。他不似哭過,面上眼角沒有一點淚痕淚水,發色漆黑如夜色,在這夜裏卻如漫天的雪,白得使人心驚膽顫。入鬓的秀眉下眼中宛如含着冰,他眼裏誰也沒有,只在雪中向外走,連裘衣都不曾披上,內侍宮人趨步追上,唯有田彌彌在他身後拜道:“陛下節哀。”

太後薨是國喪,有皇後居中調度,素來勤政的天子一連廢朝三日,但廢朝還屬小事,眼下之急是這位陛下閉殿不出,不思飲食,也不思睡眠,不見任何人,直到第三日夜裏,皇後請見。

殿中燈燭晝夜不熄,只聽田彌彌道:“臣妾為陛下送喪服。”

若是旁事,蕭尚醴不一定會見她,但她偏偏能拿準蕭尚醴最看重之事。蕭尚醴此時最看重之事就是為母親盡孝。

喪服共分五等,以斬衰為最重,皇後為太後所服是第二等齊衰。如今皇後已改換齊衰服,她身後的侍女捧着斬衰服,其後竟還跟着英川王世子蕭酬與皇後義子蕭醍。

片刻後,蕭尚醴身邊随侍的內監劉寺輕輕出來,奉命查看那喪服。蕭尚醴身為天子,不宜服斬衰,昔日為先楚帝所服是齊衰,他人眼中,為母親服孝必定不能越過父親,又豈知蕭尚醴對母親的依戀孺慕遠勝過父親。那劉寺小心端起喪服,望向蕭酬蕭醍,又垂首道:“陛下召見,只請皇後殿下。”

田彌彌入殿,侍女挽起簾幕,她再走入內,殿內燈火輝煌,卻連月光雪影都不見,窗牖都被帷幕遮蓋。蕭尚醴端坐殿內,一如往常,只是殿內空空蕩蕩,再無旁人,金壁上映他獨自一人的身影,竟十分孤單。

蕭尚醴道:“皇後也要勸寡人節哀?”聲音微微沙啞,他自那次樂逾假死做戲後便落下咽喉的毛病,不飲潤喉的藥或是疲憊過度就會再犯。田彌彌道:“母後薨時,臣妾原就是第一個勸陛下節哀之人。”

蕭尚醴沉默片刻,道:“皇後怎麽勸寡人。”田彌彌道:“母後喪事未辦,臣妾雖能主持,有些事卻不能臣妾能裁決的。——朝中有人揣度君心,提議要将母後葬入先帝陵寝,與先帝合葬。”

蕭尚醴遽然起身,衣袂摩挲,他久坐又不飲食,起身之時竟眼前暈眩。怒氣已沖上心頭:喪葬事宜需知卑不擾尊,天子為尊,後妃為卑。皇後崩在天子前,天子崩後,開啓皇後墓合葬,是以尊就卑,厚待皇後;但若反其道而行,天子先崩,皇後崩後再開天子墓合葬,就是以卑擾尊,對先皇不敬。提這議案的人有心逢迎上意,以為這樣是給太後哀榮,又怎會知道,先帝對太後而言是何等暴虐可怖,蕭尚醴如何能讓他的母親死後仍逃脫不了在世時日日夜夜糾纏的噩夢?

眼見蕭尚醴振袖而起,田彌彌拜道:“請陛下進食,保重身體,才能主持大局。”卻見蕭尚醴身形搖晃,又強穩住,鼻梁挺秀,映着燭火的光,側面對她。那側臉原是美得有如刀鋒劍刃,如今卻低垂睫毛,任那纖長濃睫的陰影落下,連肩頭側看去也痩得伶仃,他低啞道:“寡人連傷心都不可以麽?”話語聲中沒有平日居高臨下的冷和慢,而是當真在問一個問題。

田彌彌道:“若世間有兩個人不可以傷心,便是陛下與我。陛下是封禪過的天子,我是封禪過的皇後,陛下與我身上有天命與職責,便不可以傷心。”她語聲突然一肅,宛如金石,擲地有聲,道:“陛下廢朝三日,吳國已亂,永州王不滿新帝,日前舉兵起事。吳國于今之亂,皆因當日吳帝猝死,生前卻不曾立下儲君,陛下難道要大楚也步吳國後塵!臣妾此來帶了酬兒、醍兒,如果陛下非要沉溺于悲恸之中,不顧身體,就在這兩個孩子中擇一立為太子,臣妾立即離去,絕不再言一字。”

蕭尚醴最先怒、而後哀,如今聽她直言時事,不由得閉上眼。她以合葬相激,以責任相責,沒有一個帝王喜歡聽人說立太子,她以往對立太子之事退避三舍,今夜竟不惜帶來蕭酬、蕭醍,以立儲相逼,心思堅決,言辭更是前所未有的鋒銳。唯有如此,才能如一蓬冰雪,如雷霆劇震,使蕭尚醴從悲恸中醒來,去做他一個君王該做的事。

蕭尚醴招來內侍宮人服侍,更衣之後稍進湯羹,走到殿門時道:“皇後,做得很好。”田彌彌道:“事急從權,臣妾在此向陛下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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