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蕭尚醴當即召來為天子起草诏書的鳳池舍人,要他拟一份出兵東吳,名義上是助與皇後有姑侄之份的新吳帝平亂的诏書。待那舍人退下,蕭尚醴飲過藥,嗓中幹澀已經被壓下去,此時恢複一向冷而慢的聲音,道:“英川王二子還侯在殿外?”
劉寺禀道:“皇後殿下未出,世子與王子不敢稍離。”
蕭尚醴回顧道:“皇後與寡人一同出去。”他當先出殿,殿外英川王世子蕭酬與實為昭懷太子之子的蕭醍立在階下,幾層的飛檐外無遮無擋,這兩個少年不敢移動,都是一肩積雪。他們相貌身材都不相同,蕭酬已近十四歲,弓馬娴熟,宛如十六、七,竟有幾分昔日英川王的模樣。蕭醍也已十一歲,端莊文雅,宮中有時有人私語,說他有幾分像那謀逆而死,死在蕭尚醴手下的文雅敦厚的福王。蕭尚醴卻想在他身上找到哪怕一絲他太子哥哥的影子。
在看見蕭酬竟站在蕭醍身前時,蕭尚醴眼的光如同被這宮殿雪中濃影或宮人舉起遮雪的羽蓋遮擋,陰沉下來,這陰沉又變成陰冷。兩個少年垂首看地,忽見眼前出現鞋履與下擺,那鞋履漆黑,上有飾物,不曾沾一星雪塵,下擺是天子常服的下擺,他們齊齊跪倒。
蕭尚醴面上刻意作出疲倦,掃視這兩個少年,這個跪在英川王世子蕭酬身後的孩子,是除他以外,在世的唯一繼承了周室血統,繼承了母親的血脈的人。他輕淡道:“你們也來了。”又哂道:“寡人失母,太後薨了,你們……也來勸寡人嗎?”
蕭酬是世子,且是王妃之子,慣于争先,大聲道:“回陛下,生死是尋常事,陛下已經悲悼太後三日,太後若泉下有知,心中想必也是快慰。臣以為,大丈夫不應耽于悲恸,陛下有大事要做。”
蕭尚醴不置可否,又問蕭醍:“你也這麽想?”蕭醍輕輕道:“回陛下,臣……不像兄長那樣果斷。臣在想,陛下的身體發膚是太後所給,想來太後也不願陛下這麽傷心……臣也知道,失祜失恃之痛,并非想要不沉溺,就可以不沉溺的。如若可以,臣願代陛下悲恸,陛下就不必損傷身體;更願意用臣微末之軀的一死換太後複生,陛下就不必這樣悲恸。”
蕭尚醴道:“你說得很好。”蕭醍只見眼前的陛下自玄色裘衣中伸出手,不介意他衣袍上的雪粒,将他扶起來。蕭尚醴又緩步走到蕭酬面前,蕭酬低下頭去,以為陛下也要他起身,下一刻,那鞋履踏上他胸口,鈍重劇痛沖來,整個人倒伏一旁,竟是被那從未疾言厲色過的陛下當胸踹倒。
蕭尚醴道:“畜生!”蕭酬只見陛下眼眸中都是淩厲,面容雖美卻可怖,尚未回神已經倒在雪地裏,臉頰冰冷,如冰刀割頰一般的痛。面上被雪粒擦傷,發髻立時就散了,他驚愕難當,卻又狠狠咬唇,不擡頭直視陛下犯上,而是再爬起身跪好。只聽蕭尚醴聲音森冷如削冰的匕首,字字句句割在耳中,道:“太後曾召見過你,曾賞賜你,憐憫你襁褓喪父,憐憫英川王妃辛苦。太後是你的祖母,你竟對寡人說,寡人的母親薨了是尋常事,太後的生死是尋常事,你的祖母薨了,是尋常事?”
蕭尚醴容貌神情在這晦暗燈火夜雪下毫無表情,竟美豔得猙獰,劇怒難遏,憎惡難忍,不待蕭酬撐起身,又是一踹,聲響沉悶,蕭酬撞在地上,慘狀叫人膽寒。第二下踹在蕭酬小腹,蕭酬嘴唇咬得都是血,蕭尚醴卻冷漠轉身,仿佛再看一眼就會作嘔,道:“無義無禮,猶如畜生。滾出宮,滾回你的英川王府,滾回你母親身邊。待寡人為太後服喪後再發落你。”
這位陛下從不曾這樣怒形于色,竟無一人再敢說話,呼息聲都恨不得壓到無聲。蕭醍也是震驚情急,要開口為兄長求情,卻先戰栗,怕火上澆油,唯有閉嘴,盼皇後殿下臨危不懼,能出言為兄長轉圜。
田彌彌卻只心中一嘆,望着那位陛下背影,張目啓唇,作出雖鎮定卻不知所措的神情來。蕭尚醴借太後之死發作英川王世子蕭酬,就是下定決心要立蕭醍為太子了。——也是,他心中視為親人的人唯有母親、昭懷太子、昭懷太子妃,如今親人皆亡,世上只存他一人,此時自己提起立儲君、立國本之事,他自然偏向親人留下的唯一孩子,他母親唯一姓蕭的孫兒。
要立蕭醍,蕭酬就成了阻礙。蕭醍十一歲,十一年來,自他降生起就屈居蕭酬身後,蕭酬是王妃所出,他是侍妾所出;蕭酬是世子,他只是王子。王府中宮中朝中所有人都慣于把蕭酬放在他之前,若他成為太子,衆人難免不會想到:一個王世子一直壓在一國太子頭上。他這太子如何立威,如何服人?
要擡舉蕭醍,唯有将蕭酬先變成一個人人談之色變的禁忌。有什麽禁忌能大得過在太後薨逝之時觸怒天子?有今日之事在,有陛下繼位以來第一次震怒傷人在,有陛下“無義無禮”的評語在,蕭酬就是被踐踏入濁水泥中,再難翻身。
這位陛下前一刻還傷心得不能自已,下一刻便能借最讓他傷心的母親之死做出這場戲,定下大楚國本。田彌彌兀自嘆息,一時也不知還能說什麽。
蕭酬爬起身離去,一身雪塵,踉踉跄跄地退走,一個內侍随他去。蕭尚醴看向蕭醍,蕭醍只覺驚濤駭浪壓來,這位陛下道:“寡人無子,太後的葬儀卻不能沒有皇孫。”
田彌彌道:“醍兒,還不拜謝陛下。”蕭醍心知此時絕不能違逆陛下,順從下拜,拜送蕭尚醴離去。
待蕭尚醴離去後,田彌彌扶他起來,這十一歲的少年輕聲道:“皇後殿下,我哥哥……”田彌彌黑白分明的明眸一閃,言簡意赅道:“世子有英川王妃在。”只留下這一句話,便随蕭尚醴而去。
當夜,楚帝下诏,令蕭醍為太後執禮如皇孫。又有蕭酬的遭遇在前,人人心中有數,陛下繼位四年,後宮無所出,怕是以後也難有皇子出生,便有意讓蕭醍入繼為皇子。
蕭醍見皇後無意為兄長求情,換過皇孫的喪服後,就求見陛下。田彌彌心中一跳,皺眉以眼色示意蕭醍。蕭尚醴明知他為何求見,還是道:“宣。”
就見那文雅清隽的少年在帝後面前行禮,一絲不茍地叩首,然後道:“陛下加恩于臣,臣本該謝恩。但陛下……對臣的兄長太苛刻。”
蕭尚醴語氣平平道:“寡人的加恩你不想要?”蕭醍面上顯出掙紮之色,蕭尚醴與田彌彌對他的評價都是聰慧仁弱,所以一直屈居在英川王世子之後,不願露出哪怕半點鋒芒威脅兄長。他既然聰慧,就已經半猜半蒙,明白蕭尚醴要如何“加恩”他,明白這加恩意味着什麽,蕭尚醴又為何要發落蕭酬。從王子到太子,一國諸君,未來天子,哪個宗室子可以拒絕。
蕭醍輕聲道:“臣想要,但……若要用苛待兄長來換得陛下的加恩,臣心中有愧。”
只是心中有愧,連不要這加恩,說一句“若陛下苛待兄長,臣寧願不當這皇子太子”都不敢說。蕭尚醴怒從心頭起,不怒反笑,道:“世上從無此等好事。身居高位,尚求心中無愧?要居高位,掌大權,要愧你自去慚愧。寡人苛待你的兄長,你若有本事,就在寡人死後補償他。——不敢擔幾件愧事,不敢擔一身罵名,憑什麽擔當天下!”
他語氣平穩,不似做戲那般疾言厲色,田彌彌卻心驚,知道這陛下是真對蕭醍失望厭倦,當即道:“陛下息怒。”
蕭醍怔怔正跪,面紅耳赤,過了片刻,方聽得那位陛下道:“出去跪着。”
同是這一夜,蕭酬被押回英川王府,路途上渾渾噩噩,入府後卻陷入狂亂,将室內器物盡毀,人也精疲力盡,仰卧在地。直到大門再次打開,兩列侍女提燈,他的母親英川王妃王棠正裝走來,
看見室內一片狼藉,蕭酬一身雪泥,涕淚沾襟,肅聲道:“起來。”
蕭酬痛苦閉眼道:“母親,我完了。”英川王妃道:“來人!”侍女退讓,兩個健壯仆婦扛來一桶井水,朝他身上潑去。蕭酬驚愕撐起上身,卻聽母親還是那一句話:“起來!”
他懵懂從命站起,英川王妃轉身向外走,那仆婦遵命将渾身淋濕的蕭酬拉到中庭雪中,中庭廣大空曠,侍女仆婦都受令不敢近前,聽不清對話,風雪中只有這對母子,蕭酬越是寒冷,越是氣急道:“母親!你要凍死兒子嗎!”
英川王妃看着與她等高的兒子,道:“你可清醒了?”蕭酬恨道:“兒子不知要如何清醒!”英川王妃道:“‘今朝得賜麒麟佩,他年號令鳳凰池’,你父王的死就是由這兩句話起。”蕭酬四歲時昭懷太子已死,如今的陛下那時還未嶄露頭角,諸王争位,英川王得先帝賜麒麟佩,大宴門客,志得意滿,說“今朝得賜麒麟佩”,蕭酬立即接上“他年號令鳳凰池”。鳳池是為天子草拟诏書的舍人所在之處,要號令鳳凰池,他需是什麽地位?當時英川王門客竟都驚嘆恭維,同稱世子是神童早慧。英川王妃聞訊即知,大難将至,先帝聽聞,想到一個王子敢說出號令鳳池的話,他的父親平日私下又該如何張狂?果然不出數月,英川王齊王便因互相殘殺而死。
她的兒子肖似丈夫,都有大志,要做大丈夫,卻只能被捧高,不能忍跌重。英川王妃凝聲道:“我要你不要強壓醍兒一頭,尤其是在他成為皇後義子之後,待他如手足和睦,你卻置若罔聞。好,你從小心懷大志,你要的就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如今卻受不了比你位高之人對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蕭酬凍得渾身僵硬,此時所有悲憤都發作,竟屈膝跪下,抱住母親痛哭道:“但兒子的一生全毀了!”風雪之中,英川王妃王棠伸手撫摸他的鬓發,她是高锷之前丞相王傥的獨女,若非她父親英年早逝,高锷怎麽可能拜相?王相偏愛獨女,她耳濡目染,早知帝王家的心性,帝王家的手段。僭越些說,當今這位陛下,昔年的昭懷太子與諸王,在先帝面前誰不是這般走過來的。陛下貶斥她的兒子,是為昭懷太子遺孤,為留仁德之名給蕭醍。那位陛下苛待她的兒子,正是為來日蕭醍繼位,厚待她母子。
王棠抱住兒子,溫柔些許,卻毅然道:“五年朝政一翻新,陛下繼位四年,朝上已有怎樣的劇變?不說朝政五年一變,就算十年才一變,十五年才一變,你如今才幾歲?即使忍上十年,守上十五年,才不過弱冠,未及而立,只要你不自毀,怎麽就毀了一生!”
大楚威鳳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太後薨已五日。葬禮按周制而非楚制,周制五日乃殡,殡禮上英川王子蕭醍執皇孫禮。禮後,诏令入繼為皇子,封為素王。
《莊子·天道》有言,“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聖素王之道也。”素王意指有仁德而無權位之人,皇後見诏書,暗自嘆惋,若蕭醍能忍住而不向那位陛下求情,只怕加封的就是太子而非素王。這素王封號,也是提醒蕭醍空有仁德而無魄力的下場。
蕭尚醴為太後服喪未畢,英川王世子蕭酬禁足府中,還未得到處置。英川王妃先向前越王,即是越鄉侯提出是否退婚。她的兒子蕭酬與的越鄉侯幼妹山陽郡君定有婚約,但兒子此時吉兇未蔔,不宜拖累山陽郡君。
越鄉侯也怕造英川王世子連累,當即答應,卻是山陽郡君事後勸兄長守約不棄,又遣近侍上門求見英川王妃傳話,道是:“昔日王妃為世子定婚約,不嫌棄我是亡國宗女,如今我又怎會背棄王妃與世子?”
京中動向都需經垂拱司,英川王世子的動向頗為緊要。顧三公子見此報便笑,道:“看來下一任英川王妃不遜于慈姑。”
此時千裏之外,蓬萊島上,小公子也已穿了幾日素服。大楚國喪,停宴樂嫁娶之事,消息早已傳到海外。前幾日樂逾接到一紙消息,忽然撫摸樂濡發頂,道:“你的外祖母去世了。”
這小公子忽閃着眼睛,旁人都當他母親與外祖母已去世,否則島主點的那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又是為誰?從未有人對小公子提過母親,他卻冥冥中知曉母親仍在世,此時望着父親低落道:“那娘親一定很傷心。”
幼貍必然是傷心的。樂逾抱起他,蓬萊島上降下初雪,這小公子擔心島上留下過冬的鳥雀在白茫茫一片雪裏找不到食,就要人積攢了不少粳米,托侍女給他做了個錦緞袋子裝着,灑在有鳥巢的樹幹上。現下坐在父親肩上,被父親舉起,與那冬日長青的松樹同高,小手掏出一把米細細灑在空鳥巢邊的枝桠分叉處。
樂逾道:“明日起,你也該為你的外祖母服喪。”這小公子鄭重點頭道:“好。”
他抱這傻兒子回去,樂濡坐在父親胸前穩固的手臂上,裹在一團狐裘裏,雙手抓着父親的衣襟。樂逾不曾用輕功,只是抱着他信步走回去,他就沉沉欲睡。
待到樂逾走上回廊,把這小公子交給早就在回廊上等候的乳娘,再走回書庫,就見辜薪池斜靠在憑幾邊,有些頭痛。林宣在為他剝橘,将外金黃內白的橘皮放在小火爐上攤開,室內都是橘香。
樂逾皺眉道:“還沒好就急着起來幹什麽?”林宣無辜地放下手,辜薪池道:“我已經沒有大礙了,再不起來,島主還能把大事交給誰。你早就想去了。”
樂逾想去是去哪裏?近日中原北漢有何處出了大事,又是何處需要他去?林宣心念轉動,已然猜到,樂逾卻一笑道:“蓬萊島主樂逾不能去。”南楚已用垂拱司收服江湖,唯一的例外是蓬萊島。軟禁宮中不成,又經歷搜神、約戰宗師這一系列事,楚帝與蓬萊仿佛達成一個不言明的協議,任蓬萊孤懸海外,只要蓬萊島主不去南楚挑戰楚帝權威,雙方便相安無事。樂逾怎麽能公然涉足楚地。
十一月十九日,蕭尚醴登臺親自祭拜母親。一連數日,錦京白日降雪。天子親祭的時辰也有風雪,蕭尚醴一身素衣,緩緩拾級而上,撫摸棺椁,長跪不起。阖宮上下随他長跪,直到風吹雪粉,不僅他肩上發上,眉色最濃的眉峰上,纖長的眼睫上,都積滿了細碎雪粒。
田彌彌立在他身旁,只見他輕動嘴唇,道:“母親,我封禪過了。上天答應我,讓楚代周興,我是上膺天命的皇帝,天,怎麽能奪走我的母親?”
待他起來時,一陣頭昏眼花,扶不住棺椁,竟從臺上失足摔下,幸有立在幾步下的內侍侍女驚駭之下還是扶住了他,只是扭傷而已。
數日後,高容華自請守靈,日日為太後誦經抄經,禮佛祈福。那一紙箋表呈入延慶宮,田彌彌微微一笑,太後信佛,她身後誰願日日為她虔心念佛抄經,那位陛下便會記得誰的好,遲早有報償。她一笑道:“這才是高家的女兒。”
高锷若能死在六十歲,也是位極人臣的傳奇。他當年的謀略心智,着實令人擊節贊嘆。但年紀越大,反而越生出驕氣,一心争搶,落得這般下場。高嬿宛被人事磨練,磨掉了那份癡情,那些驕氣,呈現出她應有的本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