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塞外的風與江南不同。北風卷過,窗棱格格作響。
已近三更。偏殿外傳來輕快的腳步聲。聽動靜就是謝淪——雙生子中的弟弟,性格飛揚跳脫,果然,年輕的嗓音響起:“屬下有要事啓奏,主上可歇息了?”
燭火猛地一抖,宇文徹放下手中的戰報文書,“進來。”
謝淪越步而入,納頭便拜,“參見君上。”
“起身,什麽事。”
“君上,找到了。”
宇文徹雙眼眯起,“找到了?”
謝淪抿了抿唇,忽然面露猶豫,“是,按君上吩咐的……那個陳望之,找到了。”
三年前,西涼國君“禪位”,将一國之主的位置讓給了六皇子宇文徹。宇文徹歷來不受寵愛,從小便被送往各國做“質子”,飽受欺淩。他即位後,行事雷厲風行,治國果斷決絕,迅速平息了朝中質疑之聲。西涼國力日盛,接連吞并了周邊小國。最後,宇文徹揮師南下,齊國不堪一擊,短短三個月便亡國稱臣。宇文徹遷都建康,改元祥德。剛剛太平數日,北境土渾大軍突襲,連下數城。宇文徹禦駕親征,浴血奮戰,一路攻破黑水城,手刃土渾單于桑阿泰,自此,終于天下一統。
“找到了。”宇文徹執筆,在戰報一角畫了一個圈,“很好。”
燭火忽明忽暗,映着他的表情似喜非喜,似怒非怒。謝淪出身齊國,父親謝赟原是齊國鎮國将軍,為大齊出生入死數十年。誰知那齊國皇帝陳玄聽信小人讒言,竟然一杯毒酒将謝赟賜死,謝家男丁滿十六歲者皆賜死,女子充入宮中。謝淪與兄長謝淵當時年幼,幸而未死,被流放至齊國與西涼邊境的軍營做苦役,後來為宇文徹所救,因此對他忠心耿耿。“本來,我想直接把他帶過來的,可是——”
宇文徹道,“他不肯來見朕?”
謝淪從地上爬起來,道,“不是。他,他瘋了。”
宇文徹吃了一驚,“瘋了?”
謝淪點點頭,“我哥正看着他——他瘋了,土渾人拿鐵鏈子綁着他呢。本來我哥見他可憐,着人松了鐵鏈,誰知方一松開,他就……”年輕的将官搖了搖頭,“拼了命用腦袋撞牆,撞得滿臉是血,根本攔不住。”
宇文徹倏然站起,“不可能。”
Advertisement
“臣下不敢欺瞞陛下,臣下兄弟幼年也曾見過陳望之。那時他好好的,哪裏是現在的模樣。”謝淪嘆口氣,“我哥請了大将軍沈長平去,沈大将軍曾在陳望之麾下數載,想來不會認錯。可連大将軍認了又認,卻……卻難以确定。臣等抓了看守陳望之的土渾閹奴,審了又審,他們一口咬定,那人就是陳望之。沈大将軍想起,陳望之肩頭有一枚紅色胎記。”
宇文徹沉默不語,謝淪繼續道,“查看過了,的确有。但是……”他縮縮脖子,“就剩下一半了。”
“一半?”
“嗯。”謝淪垂下目光,“他被打得遍體鱗傷,看,其實看不很真切,所以大家夥兒都認不出他來。”
“朕去瞧瞧。”宇文徹拿起披在金座後的大氅,謝淪慌忙阻止,“君上還是不要去了吧!他現在人不人,鬼不鬼——”
“我年少時,與他同窗五載。”宇文徹又忘記了他尊貴的自稱,但他本不在乎,“于情于理,也要見上一見。”
風蕭蕭,無月無星。
“我們搜了半天,”一面走,謝淪一面解釋,“他被關在一個特別偏僻的地兒,而且找到他的軍士也沒帶會講土渾話的通譯,還以為是關的罪奴。”
宇文徹淡淡道,“那些閹奴殺了嗎?”
“尚未。”
“先不要殺。”
“遵命。”
一隊隊士兵在舉着火把穿梭警戒,鐵刃雪亮。“他真的瘋了?”宇文徹忽然道。
“依臣下看,他是真的瘋了。”謝淪應道。
“朕還是不敢信,陳望之那種性子,怎麽會瘋?”宇文徹自言自語,忽然聽到一聲尖利的慘叫,猛地停住腳步,“怎麽回事?”
“君上,”謝淪虛虛一指,“陳望之,就關在那裏。”
低矮的宮室一角,鐵鏈鎖住一人,蓬頭垢面,衣衫褴褛,露出的皮膚布滿青紫傷痕。
謝淵與謝淪面目幾乎一模一樣,然而性格沉穩,表情也平和得多,見到宇文徹,他旁邊的是大将軍沈長平,短髯花白,身高體壯。二人帶着一屋人呼啦啦下跪,“參見君上。”
“都請起。”宇文徹一揮手。那角落中人聞聲轉過頭來,只見他面目浮腫,滿臉血跡,口中喝喝低吼。“君上,”沈長平親自端了把椅子請宇文徹落座,“那個人——”
宇文徹卻不坐,“那是陳望之?”
“回禀君上,是他。”沈長平目光中閃過一絲痛楚,“是他,他手上有顆痣,臣下剛剛抓着他手看過了……果然是有的。”
肩頭的紅色胎記,手上的痣,“真是他?”宇文徹難以置信,“不可能。”
“臣已經審過看押他的土渾閹奴。”沈長平沉聲道,“他們确認,此人就是前齊的九皇子,肅王陳望之。”
“朕不信。”宇文徹坐下,“把那幾個閹奴帶上來,朕親自問。”
宇文徹曾在土渾做過兩年質子,能講一口流利的土渾語言。那幾個閹奴瑟瑟發抖,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宇文徹無需通譯,越聽臉色越是陰沉。
“君上,”謝淪見他額頭青筋直跳,不禁上前一步,“那個,您——”
“把他們都帶下去,統統杖斃。”宇文徹森然道。
閹奴聽不懂他的話,但從語氣中也知死到臨頭,一疊聲求饒。宇文徹看也不看,對沈長平道,“朕,萬萬沒想到。”
沈長平道,“是。”
“朕高估了陳玄。”宇文徹咬牙切齒,“也罷,這都是他自毀基業。”
陳望之忽然呵呵大笑,笑着笑着,又開始以頭撞牆,砰砰有聲。幾個兵士上去将他牢牢按住,宇文徹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審視,那人雙眼茫然,一點也看不到當日白馬金刀,縱橫疆場的凜冽,更不是十年前那個喜歡坐在西席,出神讀着兵法,長眉秀目的少年。
“還認得我麽?”宇文徹道。
陳望之呆呆地望着他,過了半晌,嘴唇抖動,喉間模糊渾濁地冒出一句話。
卻仍是水鄉缱绻的吳音,“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