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宇文徹躲在樹後,偷偷探出半個腦袋。

春至江南,桃紅柳綠。幾個齊國的貴族子弟身着華服,三五成群,嬉笑打鬧。他們剛剛從太學出來,身後跟着侍從,皆趾高氣揚。宇文徹嘆口氣,忽然額上一痛,一塊石子咕嚕嚕滾過腳面,他捂着頭四下張望,就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道,“月奴你瞧,那裏有個傻子。”

宇文徹一聽“月奴”二字,立刻扭身便走。那懶洋洋的聲音笑道,“喲,傻子跑了。”

“你才是傻子。”宇文徹氣不過,回頭頂了一句。卻見兩個少年并肩而立,一個穿着紅衫,眯着眼睛,滿臉嘲諷,“我說你傻子,你就是傻子,還敢不承認?”

宇文徹認得他,齊國一朝,唯有一位異姓王,就是這少年的父親博陵王高遜,且高遜胞妹入宮為妃,陳玄恩寵非凡。高氏一門,一時權傾朝野。那高玢年方十三歲,揚起下巴,笑吟吟道,“月奴一看,這個西涼的小鞑子,與我們長得不一樣。”

西涼宇文氏一族,高鼻深目,頭發微卷,與齊國貴族形貌迥異。宇文徹下意識摸一摸臉頰,高玢得了趣,拍着手叫道,“你個騷鞑子,做什麽偷偷看月奴?賊眼睛轉來轉去,再看就捉住挖了你的眼珠子,丢進南池喂魚!”

高玢咄咄逼人,宇文徹漲紅了臉,意欲反駁,但他不過粗通吳音,聽得懂大半,知道高玢羞辱瘀他,卻口舌笨拙,支吾大半天,嘴裏只蹦出幾個“沒有”、“不是”之類的簡單詞語,越發稱了高玢的意,那小王爺拎起手中鑲金鑲玉的華麗馬鞭,上前一步,“打死你這西涼的狗!”說着就是一鞭,宇文徹側身躲過,高玢不悅,跺跺腳,嚷道,“你竟然有臉躲?”撲上去接着又是一鞭,忽然背後輕喝,“住手。”說話人正是齊帝陳玄的第九子,陳望之。

陳望之出生于八月十五夜間,故而得名,小字月奴。他穿了一件秋水色薄衫,頭戴玉冠,面貌清秀之極,尤其一雙眼睛,猶如含着春水,波光潋滟,望而生情。“石奴,”他喚高玢乳名,“不要打鬧。”

“表哥。”陳望之年長高玢數月,二人名義上互為表兄弟。“他總是偷偷跟着你,眼珠子盯着你瞧——看我打他一頓就老實了。”

陳望之笑了笑,對宇文徹道,“宇文徹,這幾日你為何不來太學了?”

宇文徹雖是西涼的質子,但也入太學跟着齊國的貴族子弟一起讀書。他身份特殊,教輔懶得理他,随意将他安排在角落,也不曾過問他的功課。“我病了。”宇文徹硬邦邦地抛出一句,“來不了。”

“如今病是痊愈了?”興許是念他西涼來客,陳望之一字一頓,說得十分清晰。宇文徹垂下頭,“還沒好。”

“沒好,那就回去休息。”陳望之招招手,高玢蹦蹦跳跳地跑回他身邊,“月奴,還是打他一頓,給你出出氣。”

“何必。”陳望之握住高玢的右手,道,“看就看了,能少塊肉不成。”

宇文徹面紅耳赤,他的确時時偷瞧陳望之,本以為天衣無縫,哪裏曉得陳望之根本一清二楚,只是不當回事罷了。

陳望之忽然瘋狂,腦袋沖着石牆連撞數下,額頭鮮血直冒,身體一軟,已然昏死過去。

Advertisement

“去請章先生。”宇文徹對謝淵說道,解下大氅,将人囫囵一裹抱起,轉頭命令謝淪,“今日的事,誰也不許說出去——那些閹奴,統統打死,一個也不許留。”又吩咐沈長平,道,“沈卿與我同去。”

諸人齊齊抱拳,朗聲道,“得令。”

章先生名曰章士澄,乃吳中名醫,家傳淵源,雖然剛過而立之年,卻有天下第一聖手的盛名。宇文徹登基後,特意将他請到建康,為太醫院之首。此次遠征,他将章士澄帶着身邊,以防不測。章士澄翻開陳望之眼皮看了看,搖一搖頭。然後三指扣住脈門,凝神不語。過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方嘆口氣,拔出陳望之腕上銀針,輕聲道,“君上,恕下官無能,此人的病,下官恐怕治不了。”

宇文徹大感驚訝,道,“章先生,陳……他是怎麽了?”

章士澄将銀針收起,道,“啓禀君上,他心智昏沉,靈臺不明,也就是說,他瘋了。”

“瘋了?”宇文徹看一眼榻上昏迷的陳望之,低聲道,“他真的瘋了……”

章士澄點點頭,道,“是真瘋,不是裝瘋。”

宇文徹苦笑,道,“先生的話,朕自然信得。只是——”

章士澄雖然出身齊國,但并沒見過陳望之,況且他一張臉浮腫變形,若不是沈長平等人再三保證,又親自審問了土渾閹奴,就連宇文徹也不敢相信此人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齊國肅王。“他的瘋病,是真的不能治了麽?”

“下官不敢保證。”章士澄躬身,道,“有道是天下萬般疾病,心病最難醫。”

宇文徹将扶起,道,“先生有所不知,這個人……心智最是堅毅。朕以為,朕只是想不到,他這樣的人,竟然也有瘋了的一日。”

章士澄亦是面露憐惜,道,“君上,此人瘋了,可能比不瘋要好。”

宇文徹不解,“先生此話何意?”

章士澄揭開蓋在陳望之身上的錦被。陳望之被宇文徹抱來偏殿,那一身破爛衣衫,宇文徹本打算撕開扔掉,誰知粗布和血痂黏連,撕一片,就帶出一片血痕,不得不罷手。“下官曾聽聞土渾的頭領桑阿泰最愛酷刑,種種刑具,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以此為樂。此人全身傷痕遍布,應是常年遭受虐待。雙手、肋下、髌骨、腳掌等多處骨折,另外……”章士澄擡眼,“君上,這個人的身體,似乎與常人有異。”

宇文徹道,“朕知道。”

章士澄低聲道,“下官行醫多年,不敢說遍閱天下醫書,但奇病怪症,也是見過幾例。不過這男女同體的雙性之人……下官還是頭一次遇到。”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