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長平含淚,重重磕了幾個頭,“陛下盛德,臣無以為報。”

宇文徹命他來密談陳望之的事情,其實也有幾分施德布恩的意思。沈長平乃陳望之舊部,感情非同一般。宇文徹登基後半年多,雖然遷都建康,但前齊各門閥大族,依舊對新帝不理不睬。宇文徹不願大行殺戮,以武力迫使他們就範。沈長平在前齊頗有人望,又有将才,宇文徹為表信任,不但給予他大将軍的高位,還賜了一位西涼的貴族之女與他為妻。

“陛下,”沈長平面露猶豫,“臣能否見一見……見一見他?”

宇文徹道,“這個自然。”

二人說話的時候,陳望之就躺在後面的榻上。土渾宮室簡陋,側殿甚是狹小低矮。天氣寒冷,熱騰騰地燒着幾個炭盆,倒也不覺寒意。那榻上鋪了數層皮毛,宇文徹行至榻前,卻吓了一跳,只見陳望之瞪着眼睛,一動不動,嘴角上翹,表情詭異至極。

“陳望之。”宇文徹喚道,“你可醒了?”

陳望之一雙渾濁眼珠動也不動,直挺挺地躺着,宛如僵屍。宇文徹再喚幾聲,他仍毫無反應。“沈卿,”宇文徹無奈,“你喚喚他,他——”

誰知話音未落,陳望之忽然笑出聲來,一邊笑,口中一邊念叨着什麽,像是吟詩,又像歌唱。宇文徹雖然能講流利吳語,對于詩詞歌賦卻一竅不通。不明所以,轉頭看向沈長平,那高大的漢子眼眶通紅,淚珠搖搖欲墜。

“他這是,念了什麽?”宇文徹問。

“回禀陛下,肅王殿下他,他在唱歌……”

“唱歌?”

“陛下,肅王殿下唱的是吳地的春歌。”

陳望之聽到“春歌”二字,眼睛終于動了一動。

春水初生,春花爛漫。宇文徹鼓足勇氣,悄悄走到陳望之身後。

那人坐在西席窗下,午後靜谧的陽光落在發間,柔柔一圈光暈,單薄的耳垂泛着淺淡的緋紅。他今日穿了一件湖水藍的绫羅衫子,更襯得皮膚白皙異常。

“陳望之。”宇文徹小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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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不理我,那我就回去,裝作不小心路過。宇文徹手心滿是汗水,今日高玢染了風寒缺席,那個魔頭不在,他才好容易得了這個機會。好在陳望之沒有裝聾作啞,他放下手中書,輕輕轉身,語調溫柔,“宇文徹?有事嗎?”

“嗯,我有事,想……想請教你。”這段時間,宇文徹私下苦苦練習,講話終于流利了幾分。

“請講。”

宇文徹整整一個上午都在打腹稿,寫在紙上背誦,背得滾瓜爛熟。可是面對着陳望之的眼睛,他仍忍不住呆在當場,舌頭打結,“就是,呃,那個,河邊……”

陳望之微微一笑,柔聲道,“不着急,請你慢慢說。”

煙花三月,春日的江南,處處莺啼燕語。穿着春衫的少女在湖中泛舟,沖堤岸上的男子唱出曼妙的歌謠。“我……我聽不懂!”宇文徹面紅過耳,“那個,她們唱歌,很好聽,我想、我想知道,她們在唱、唱什麽。”

陳望之道,“她們所唱的,是我們吳地的春歌。”

宇文徹道,“春歌?”

陳望之點點頭,舞勺之年,尚未及冠,黑亮的長發披在肩頭,“唱給心上人聽。”

“那,她們……唱的是……”

“女孩子的歌,我也不會唱。這樣罷,”陳望之提筆,“我只記得一首,寫給你看。”

“梅花落已盡,柳花随風散。嘆我當春年,無人相要喚。”宇文徹道,“他唱的,是這首麽?”

沈長平道,“正是。”

宇文徹難抑心酸,“還記得這首歌,想來肅王應當還記得些以前的事情。他同我講過,他只會唱這一首。”

然而半盞茶的功夫不到,陳望之的瘋病便大肆發作。他不肯吃藥,将章士澄推在一旁,将藥碗摔得粉碎。沈長平将他牢牢按在懷中,陳望之愈發瘋癫,厲聲尖叫,雙目盡赤,兩腿拼命踢打。最後章士澄紮了幾針,他身體一軟,昏死過去。

“怎麽會這樣?”宇文徹急得滿頭大汗,“章先生,真沒其他法子了?”

章士澄蹭得一身灰塵,道,“陛下,此人似乎大受刺激——他見了藥碗就突然犯病,也許是不喜歡吃藥。”

章士澄分析的不錯。第二日一早喂藥,一見那碗,陳望之立時慘叫,跳下榻,捂着頭逃進一處牆角。宇文徹無計可施,命一個親衛按住他,親自掰開他的嘴将藥汁灌下。說來也奇,陳望之喝下藥後便癱軟在地,一任宇文徹将他抱回榻上,甚至為了上藥方便,宇文徹用匕首割了他的頭發,他也全不反抗,狀若死人一般。

“聽說陛下這裏昨夜好生熱鬧。”說話人乃骠騎将軍宇文隆。宇文徹眼下兩片青黑,嘆口氣,嗯一聲,宇文隆又笑道,“是哪個土渾的漂亮妞兒罷?性子可夠烈的,又喊又叫……”

宇文徹斥道,“不要胡說!”

宇文隆是宇文徹的遠方堂弟,自打宇文徹奪嫡開始便率先響應,最是忠心耿耿。他吐了吐舌頭,道,“土渾妞兒有什麽打緊的?陛下臉皮也是太薄。平日裏忙于朝政不近女色,這會兒看上一個又怎麽了?若是中意,便帶回去,不中意麽,就殺了——”

“阿隆。”宇文徹冷下臉,“不是土渾人。”

“哦?”宇文隆愈發好奇,“不是土渾人?那桑阿泰的宮裏,還能藏着什麽美女不成?不過西域諸部倒真是有幾位如花似玉的公主,陛下正當盛年,此番凱旋,不如發下旨意,齊國人所謂後宮三千麽,您也是該享用享用了。”

宇文徹道,“是一個前齊的舊人。”

“前齊?”宇文隆大吃一驚,“桑阿泰這裏,竟有齊人?”

宇文徹道,“有,是朕以前的熟識。他瘋了,朕讓章先生給他醫治而已,并沒有什麽土渾的……妞兒。”

宇文隆大為失望,片刻後複又打起精神,“這位故人,難道是位江南的佳人?”又自言自語道,“不對,便是那江南的佳人,不幸落入桑阿泰手中,恐怕也已是殘花敗柳——”

“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宇文徹出言打斷,“朕命你追擊土渾散部,你可辦妥了?”

“要是辦不妥,怎麽敢來見陛下呢。”宇文隆不懼宇文徹的臉色,樂呵呵咧開嘴,“按照陛下所言,我帶着人馬,昨夜生擒了桑阿泰的左什麽王,叫什麽維的,這才剛回來,那人就綁在外面,他腿斷了,還咬了自己的舌頭,看來——”

土渾的左賢王古裏維,宇文徹狠狠掐了掐眉心,“殺了。屍體扔了喂狗。朕不想看到他,一眼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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