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隔一日休沐。清晨,宇文徹醒來,身側空蕩蕩的,他發了好一會呆。

“雪,還下着麽?”

程清躬身,“下着。”

宇文徹嘴角起了小小一個燎泡,火辣辣一碰就痛。攏了攏披在肩頭的狐裘,默然半晌,他吩咐道,“朕午間,要去探望肅王。”

銀裝素裹,琉璃世界。

太液池結了厚厚一層冰面,猶如光滑的鏡子。幾只碩大的灰喜鵲在雪地中蹦跳啄食。宇文徹穿過池邊的游廊,邊走邊問,“他聽到朕要去,有沒有說什麽?”

程清道,“殿下聽說君上來探望,高興得很。”

宇文徹道,“他高興?”

澄清道,“若是以前的殿下,臣不敢妄言他的喜怒。現在的殿下麽……”

宇文徹明白他的意思。陳望之失憶之後,行為舉止,與以往大相徑庭,喜怒哀樂全部寫在臉上。那個性子深沉的陳望之消失無蹤,他愀然立在廊下,雪花飛入衣襟,一點寒冰,貼上肌膚,迅速地劃開,蒸騰不見。

“……他高興就好。”

事實正如程清所言,宇文徹前腳踏入院子,便看到閣子的門後探出一個腦袋。陳望之眨眨眼睛,周遭的宮人內侍跪了一地,他卻站在那裏,笑生兩頰,歡聲道,“你來啦!”

一個年長的宮女立刻拽一拽陳望之的袖口,低聲道,“殿下,快——”

“你們起來罷。”宇文徹怔愣。陳望之臉色紅潤,神完氣足,黑亮的頭發尚不能束起,披在腦後,用青繩綁住。眉目秀致,湛然若神,若不是趿着絲履,宇文徹簡直以為,夢中的那個陳望之回來了。

“你看什麽?”陳望之摸摸臉,伸出手,笑嘻嘻道,“我淨了面,還洗了澡。”

“啊,沒什麽。”宇文徹愣了愣,陳望之擺擺手掌,小聲嘟囔道,“苦嗒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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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宇文徹醒悟,原來陳望之要同他握手。這時那名年長宮女又拽了下陳望之的衣袖,輕聲道,“殿下,剛剛說好的。”

陳望之放下手臂,笑道,“好罷。”

“怎麽了?”宇文徹一頭霧水,問那宮女,“朕記得,你叫董琦兒。”

董琦兒道,“回君上,奴婢正是。”她少年入宮,至今已有三十餘年,歷經兩朝更疊,行事極為沉穩。陳望之看看她,笑一笑,目光流轉,在宇文徹臉上掃了一眼,又是一笑。董琦兒跪下,道,“君上見諒,殿下他……”

“他剛才講我什麽?”宇文徹見陳望之掩口而笑,肩膀抖動,模樣居然甚是可愛,不由心神一蕩,“你笑我?”

陳望之道,“我說,你生得好看。”

董琦兒這下慌了神,“殿下!”

“不妨事,他愛說,由他去罷,高興就好。”宇文徹随意坐在西面的榻上,招呼陳望之過來,環顧四周,道,“你這裏倒是暖和。”

“你那不暖和麽?”陳望之大喇喇坐到長榻另一角,兩手擺在膝頭。董琦兒搖頭嘆氣,陳望之道,“對了,我要稱你為‘君上’——她成日教我,可我總是忘。”

宇文徹道,“你還記得我是誰?”

陳望之連點了四五下頭,認認真真道,“記得。我一睜開眼,看到的便是你。”

宇文徹苦笑,“那以前呢?”

陳望之擺弄束在腰間的絲縧,結扣繁複,“以前?那我自然不記得了。”

宇文徹悵然良久,道,“還是什麽也記不起來?”

“記不起來。”陳望之歪了歪頭,流露出幾分迷茫,“我一想事情,腦子就痛。夜裏做噩夢,夢到好大的蛇追着我咬。我很怕,幹脆就不想了。不想了,也就不做夢了。”說罷拍拍肚子,“我餓了,我們吃飯罷。”

不多時午膳擺上,宇文徹道,“你過來,坐我旁邊,我們一道吃……熱鬧些。”

陳望之這次很聽話,乖乖地膝行,挪到宇文徹身側,坐直了,将衣擺的褶皺捋平。他手指細長,指節纖細,與一般男子不同。宇文徹拿起一塊桂花糖糕,“月奴,你告訴我,你見了我,究竟說我什麽了?”

“你叫我月奴——我為什麽叫月奴?”陳望之不答反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塊糖糕。

宇文徹緩緩道,“因為你的生辰在八月十五夜間,八月十五的月亮最是明亮,所以,你的母親為你取了小字,便叫做月奴了。”

陳望之想了想,“那你有小字麽?”

“沒有。”宇文徹将糖糕放入他面前的白瓷碟子,“我母親,生下我之後不久便去世了。我父親不喜歡我,自然也不會在意我的名字。”

“原來如此。”陳望之睜大眼睛,“那我的父親和母親呢?為什麽我沒有見過他們?”

陳望之生母不知名姓,據說生産後不治身亡。陳玄則在清涼山點了一把火,同他的珍玩珠寶焚身烈焰,足足效仿了一把商纣王。宇文徹命人收斂了他的遺骨,按廢帝的儀禮,葬于齊國王陵最偏僻的角落。董琦兒低聲道,“殿下!”

宇文徹看一眼董琦兒,又朝程清擺擺手,道,“你們下去,吃自己的。我和月奴講講話。”二人躬身,率衆人退下。宇文徹複向陳望之笑笑,“你的母親,去世的也很早。你的父親,也已不在世上。”

“啊,那我和你一樣了,”陳望之露出同情的神色,“我們同病相憐。好罷,我錯啦。方才你來,我說‘苦嗒嗒’,因為你總是苦着臉,滿臉不高興。”

“我……我苦着臉麽?”宇文徹吃了一驚,“真的?”

陳望之捧着糖糕咬一口,腮幫一鼓一鼓,“嗯……我喚你‘苦嗒嗒’,董琦兒不要我說。她說你是天子,一不高興,就會……”說着手向下一劈,“你生氣了?”

“不會,不會生氣。”宇文徹哪有進食的心思,只盼陳望之多說幾句。他同陳望之雖然早就相識,但同窗數載,也不過講了幾次話。“不生你的氣。”

“那你也不會打我啰?”

“我如何會打你!”

“我做夢的時候,夢見蛇,還有人打我。”陳望之單薄的身體一抖,宇文徹連忙握住他微紅的指尖,低聲道,“你可是覺得冷了?”

“我不冷。”陳望之抽出手指,緩緩咀嚼糖糕,宇文徹用白狐裘将他圍住,系了絲帶,“這樣,暖和些。”

圍着狐裘的陳望之越發像那個夢境中的少年。他垂着眉眼,不發一語,咽下糖糕後方開口,“你的手很冰——你是不是生病了?”

宇文徹只恨不能如夢中那般将他牢牢抱在懷中,“我怎麽會生病。即便是病了,見了你,病也好了。”

“你這人真奇怪。”陳望之悄悄探出手,去夠宇文徹面前的糕點。“我又不是藥,又不是章先生,你病了,見我怎麽會好?”

宇文徹口不擇言,自己的話果然奇怪,不禁面紅過耳,窘迫道,“對,我糊塗了。”

陳望之吐舌頭扮個鬼臉,“你也會糊塗?對了,琦兒姐姐他們都說我和以前一點也不一樣。”挑眉一笑,“此話當真?”他長眉秀目,表情靈動,宇文徹何曾見過這樣的陳望之,登時結結巴巴道,“是,是不太一樣了。”

“那以前的我,是什麽樣子的?”

“……”

“告訴我嘛,”陳望之捉住宇文徹手腕晃了晃,“你告訴我,我什麽也想不起來,頭痛得緊。”

宇文徹試探地撫摸他的鬓角,陳望之沒有躲避,毫不畏懼地仰着臉,半眯眼睛,像一只舒服的貓,“比如說,以前的你,決計不會這樣……對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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