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宇文徹躲在柳樹後,寒風吹進脖子,幾片新雪飄落,冷得徹骨。
江南地氣潮濕,每逢冬日,濕氣仿佛能鑽進身體深處,像無數把細小的刀刃攪動。這條路通往肅王府朱紅色的後門,他已經等了小半個時辰。今天是冬至,陳望之要去博陵王家過節。宇文徹發現,他平時皆從後門出入,或許是不願背個私自結交重臣的名聲。
由于齊國當朝的天子并不疼愛這個最小的兒子,肅王府在京城一隅,位置偏僻。這條小路更是鮮有人跡。宇文徹在這背陰的地方等了又等,日頭漸漸升起,門開了,他不禁精神一振。
陳望之騎在白馬上,白色裘服,一塵不染。宇文徹大起膽子,自柳樹後走出,清清嗓子,道,“陳、陳望之。”
“宇文徹。”見到他,陳望之微微驚訝,“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又是一陣風,宇文徹冷得跺跺腳,忽然發現鞋襪盡濕,沾滿泥濘。他母親早逝,自幼在各國輾轉,有時連溫飽都難以維系,更別說錦衣玉食,做夢都沒想過。陳望之一雙眼睛沉沉地将他上下打量,宇文徹自慚形穢,慌忙把懷裏的包袱拽出,硬邦邦道,“天冷了……送你!”
那是兩條白狐貍皮。宇文徹母親的親族有人出任使者,前來大齊朝拜,給這位飽受冷落的皇子捎帶了些西涼的特産。涼人游牧衛生,先時逐草而居,擅長打獵,這兩條白狐貍皮通體雪白,一絲雜毛也無,油光水滑,乃上好的皮貨。那位使者原意讓他留着,萬一遇到什麽事情,可做打點用。但宇文徹滿腦子只想着陳望之,那位肅王殿下也不得父親的疼愛,太學裏盛傳,他穿的那件白色的裘服,是高玢送的禮物。
“謝謝。”陳望之看也不看,“你留着罷。”
宇文徹身邊沒有侍女,就兩個小厮,素日衣服破了都是自己縫補。今天興沖沖跑來,那兩條狐貍皮就随便找了塊布紮成包袱。“很好的。”他急急忙忙拆開,獻寶般捧起,“我們涼國,最好的獵人,才能打到這樣的狐貍。”
“我不需要。”陳慶之淡淡道,脖頸處的風毛閃着銀光。“我還有事,先行一步。”說着就要催馬前行,宇文徹大失所望,跟在馬後跑了幾步,叫道,“陳望之!我——”
“天氣冷,下着雪,你還是請回罷。”陳慶之一口缱绻吳語,雖然柔和,卻薄如凜風,毫無起伏。
用過午膳,董琦兒端上兩個杯子,一大一小。大的,是與宇文徹的,小的,是陳望之的。陳望之眼睛咕嚕嚕轉一圈,悄聲問董琦兒,“他的和我不一樣。”
董琦兒苦笑,不發一語,躬身退下。陳望之唉嘆道,“我是不是很笨?”
宇文徹一愣,“不,你若是苯,天下便沒有聰明人了。”
“那是以前的我罷?”陳望之搬起一條腿,哎呦哎喲幾聲,愁眉苦臉,嘟囔道,“我這樣坐,不一會腳也麻,腰也痛——我想,以前的我肯定很是聰明,特別有本事,說不定還是什麽大官兒。現在我連自己名字也記不起,又笨,書也不會讀,棋也不會下,所以大家瞧着我,都一副苦嗒嗒的模樣。譬如那位沈大将軍罷,來見我一次,哭濕了胡子,口中嚷嚷半天,我只好沖他笑,希望他高興些。可他看我笑了,哭得便更厲害。”
沈長平是來見過陳望之幾回,宇文徹道,“沈卿他哭了?”
Advertisement
“哭了,”陳望之舉手捂住眼窩,來回扭動身體,“就這樣,哭着說,‘你怎麽變成這樣了’……什麽的。我也不想變成這樣啊,我記不起事情,章先生說是因為發燒燒壞了。”他從指縫間窺視宇文徹的杯子,“你的茶與我的不同。”
“啊,我的是奶茶。”宇文徹推過茶杯,“你要不要嘗一嘗?”
西涼人以飲奶茶為風俗。奶茶先以茶磚煮水,而後濾去茶葉碎屑,将小米等谷物炒熟、碾碎,再與茶水攪拌,最後用熱牛乳沖泡。陳望之聳起鼻頭嗅嗅,眉尖微蹙,“聞起來好生奇怪。”但忍不住好奇,貓一樣伸出舌尖舔了一舔,立時臉苦成一團,抱怨道,“不好喝。”
“這個,你不習慣。”宇文徹心髒砰砰亂跳,張口結舌。那點粉色的舌尖在眼前仿佛放大了數倍,令人想入非非。為了掩飾,他趕忙灌下幾口奶茶,啞聲道,“我們以前……在草原住。冬天極為寒冷,奶茶可以禦寒,多飲則強身健體。開始喝都不習慣,喝的時間久了,習慣了……就、就……”
“我還是覺得茶就是茶,牛乳就是牛乳,混在一起變了味道,茶不是茶,牛乳不是牛乳。”陳望之說完,抖抖小腿,“嗯,君上。”
宇文徹道,“我在。”
“我困了。”陳望之小小打個哈欠,眼睛蒙了一層水霧,“你困麽?”
“不困。”
“那你陪我歇午罷。”陳望之跳下長榻,低頭解腰間的絲縧,“我不喜歡自己睡覺……做噩夢,老有人追我。還有,你既然不困,那就給我講講我以前的事罷。我是你的臣子麽?他們為什麽喊我‘殿下’?”
鳥鳴不絕于耳,叽叽喳喳,嘶啞尖利。冬天,漂亮的鳥兒向南飛翔,尋找溫暖的庇護所。唯有烏鴉和喜鵲留了下來。
“不好聽。”陳望之伸伸懶腰,自言自語。腦中空空如也,他使勁敲敲太陽穴,嘆氣道,“想不起來。”
一只手臂沉甸甸地搭在腰間,陳望之眨眨眼睛,低聲咕哝,“說給我講故事,自己倒睡得香甜。”宇文徹側卧而眠,他肩寬體闊,下颌淡淡一圈青色,手腳并用将陳望之抱在胸前。陳望之動動胳膊,“喂,君上。”
宇文徹連日操勞,疲于政事,此時一夢甜酣,哪裏叫得醒。陳望之洩了氣,手指在他唇角摸了又摸,迷惑道,“你是誰?你說你認識我……可為什麽我不記得你?”
“……嗯,累。”宇文徹收緊臂膀,輕聲夢呓,用他聽不懂的語言。
“算了,我不記得你,也不記得我自己。”窗外,日光徐徐黯淡下去,幾只鳥雀驚飛,叫聲愈加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