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陳望之伏在窗口,殘雪尚未消融殆盡。他把手中的一小把谷物悉數抛出,肥胖的喜鵲立時一扭一扭奔過來争搶,尾羽不住抖動。

“殿下。”肩膀一沉,柔軟的毛峰蹭過臉頰,董琦兒柔聲道,“仔細冷,吹了風,夜裏又要咳了。”

陳望之拍拍掌心的麸子碎屑,笑道,“才不會。”

董琦兒道,“殿下早晨就坐在窗邊,都一上午了,不如下來走走。奴婢讓人打掃幹淨了前院的雪,君上囑咐說,殿下若是覺得悶,可以多去太液池那邊瞧瞧風景。”

陳望之聽到“君上”二字,立時黯然,托腮道,“都三四天了,他也不來跟我說話。”

“殿下,”董琦兒看看四周,壓低聲音道,“君上是君上,殿下這話可不能随意講,被人聽了去,可就不好了。”

“怎麽,他不願來同我說話麽?”陳望之睜大雙眼,浮出一抹苦笑,“我失憶了不是?上回他來,看我的樣子,也跟那位沈大将軍一樣,愁眉耷眼的。說好了給我講講以前的事,自個兒卻睡得暢快,根本不管我了。琦兒姐姐,”他揚起修長的脖子,“你們每個人,見了我都不開心——我是個壞人麽?”

董琦兒慌了手腳,撲通下跪,“殿下說的什麽話!您怎麽會是壞人!”

陳望之嘆口氣,“你起來嘛,我不喜歡別人跪來跪去的。快請起,”扶住董琦兒小臂,将她拽起,道,“那你看着我……你們為什麽不開心?”

“殿下失憶了。”董琦兒眼角沁着淚光,“以前的事情,奴婢在後宮,其實也不知道多少。但殿下是大大的好人,還請不要胡思亂想。這身子才剛有了起色,您高高興興的,快快活活的,不比什麽都強麽?”

“你說得對。”陳望之從踏上跳下,将腳伸進絲履,“有吃的,有喝的,屋子裏暖暖和和的,外面還有喜鵲,從清早就開始叫嚷,熱鬧極了。我沒什麽可難過的,就是他總不來瞧我。”

董琦兒抿了抿唇,“殿下是思念……思念君上麽?”

“思念他麽?”陳望之咬住指尖,“說不準。我就是想來個人陪我聊一聊,解解悶。他生得怪俊的。”

自打四日前去探訪了陳望之,宇文徹便一直心神不定。往常半個時辰就能處理完畢的政務,如今兩個時辰過去了,文書連翻都未翻一頁。沈長平同賀蘭方成互視一眼,以眼神相詢,程清搖搖頭,比個手勢。沈長平到底位高權重,率先發聲,出言道,“君上。”

宇文徹手一抖,毛筆掉落,朱砂在水磨青石上點出一顆紅點,猶如淚滴,“啊,沈卿。”

“臣等觀君上神色,想來今日操勞,君上不如休息幾日?”沈長平說完,賀蘭方成接口道,“大将軍所言極是。君上也才從黑水城回來,眼下沒什麽要緊的大事,加上又快過年了……”年輕的将領搔搔額角,“您眼底下都是青的。”

Advertisement

宇文徹昨日幾乎通宵未眠,翻來覆去,腦中盡是陳望之的側臉。那日他本坐在榻旁,陳望之鑽進錦被中,露出小半張面孔,目光灼灼。他張口結舌半晌,方結結巴巴道,“你以前,以前讀了許多書。”

陳望之眼波流轉,口角含笑,“真的?”

“真的,你、你喜歡坐在窗下,讀書。”被下伸出一只白皙柔軟的手掌,握住他的衣袖。宇文徹衣着打扮,依舊從西涼舊俗,窄袖短袍,與齊人寬袍大袖相異。“我喜歡讀書?”陳望之摸摸他袖口的花紋,“可是現在我大約已經不識字了。”

“沒關系,”宇文徹反手握住那只作亂的手掌,“我教你。”

陳望之道,“你坐在外面,不冷麽?——坐進來,繼續講與我聽。”然而錦被溫暖惬意,一股清淡香氣,若有若無,似乎與白狐裘上的氣味源于同種熏香。宇文徹糊裏糊塗睡了過去,黑甜一覺,等到醒來不禁大驚失色,懷中身體綿軟,除了陳望之還能有誰。

“朕,是有些累了。”宇文徹按了按眉心,沈長平面露擔憂,又使他陡然生出“做賊心虛”的愧疚。在夢中将陳望之緊緊摟抱,畢竟虛幻,倒也罷了。可在現實中這樣行動,絕對于理不合。且陳望之失憶,舉止天真如孩童,武功盡廢,即便不滿也無力反抗,他未免趁人之危。越發心虛,低下頭,道,“二位愛卿,沒什麽事,你們先下去罷。”

如此折騰到傍晚時分,宇文徹郁結于腸,茶飯不思,兀自發愣。程清察言觀色,近前道,“君上,不如宣章先生來?”

“啊,這個時間,不必麻煩了。”

“那個,剛剛肅王殿下那邊的董琦兒打發了個宮女來——”

“肅王?”宇文徹頓時來了精神,“他怎麽了?可是不舒服了?”

程清搖一搖頭,“董琦兒說,殿下思念君上,天天念叨,不肯好好吃飯。您要是有空了,想請您過去瞧瞧他。”

“他想我了?”宇文徹一下站了起來,又覺失态,急忙掩飾,勉強淡定下來,道,“既如此,明日得了閑,我就去瞧他。”

“橫豎君上晚膳也沒用,看這辰光還早,您何不過去,一起用了晚膳?”

宇文徹恨不得立時趕過去,便道,“你說得對。”又問程清,“朕看起來是不是氣色很糟?”

程清道,“君上龍虎精神。”

“朕昨晚沒怎麽睡,也是巧了。”宇文徹踟蹰片刻,急急忙忙洗臉換衣服。夕陽已落,彤雲壓頂,雪粒細碎。他步子飛快,幹脆自己打着燈籠。也不命人禀報,大踏步推開閣門,只見陳望之正守在一個博山爐前打瞌睡,腳邊散着幾顆黑白棋子,并一本書。

“……月奴。”宇文徹輕聲道。

“你來啦。”陳望之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卻還笑着,伸出手,去抓他腰間配飾的玄色穗子,“剛還做夢,依稀夢到你了。”

宇文徹握住那只手,陳望之一哆嗦,“你的手,好冰。”

“你夢到我了?”

“好像是你。”

閣中燃着沉水香,程清帶人退下,掩上門,于是一方天地中,只有他們二人。陳望之俯身撿起那本書,“你說我以前愛讀書的?我讓琦兒姐姐拿了本書來,讀了沒幾頁,字認識,可意思我不懂。讀着讀着,就困了。”

宇文徹坐下,拿過那本書,封皮上寫着《道德經》三字。“我也看不懂。”

“我真的喜歡讀書麽?你們莫非在诳我罷?”陳望之收起雙腿,“啊,對了,琦兒姐姐說了我好多次,我見了你,是不是要跪下叩頭?要說‘萬歲’……什麽的?”

“你不用。”

“我不用麽?”

燭光映照,陳望之迷惑又愉快,“你對我很好。”

宇文徹心頭一痛,“應該的。”

“那看來我是個好人了。”陳望之把《道德經》擱到一旁,“那我不難過了。我們吃飯罷?你餓麽?”

“好。”宇文徹喚進程清吩咐。陳望之打開棋簍,将棋子一枚枚拾起,邊拾邊說,“你會吹笛麽?”

宇文徹不解,“會。”

“我剛剛夢到,你坐在樹枝上,沖我吹笛子。”陳望之拈着一枚黑子,“你還跟我說話了呢。可是說了什麽,我一醒,居然全忘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