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宇文徹道,“我會吹笛子。”西涼游牧為業,草原茫茫,人跡罕至,牧人便別一把笛子吹奏,聊以慰藉寂寞,故而幾乎人人都會吹笛。久而久之,便有一種風俗,少年十五六歲時,若是見了心上人,便向她吹一曲,表示傾慕。那曲子沒有名字,婉轉沉郁,有邊塞的齊人學了去,冠名《隴頭歌》。

陳望之憑幾托腮,悵然道,“可惜我不會。”

宇文徹道,“不會,沒什麽打緊。你想聽人吹笛子了?”

陳望之淡淡一笑,道,“我想聽你吹給我聽。”

“那,下次,我帶笛子來。”雖然宇文徹不喜歌舞,但宮中前齊的樂手尚有兩班,現下命人去找一支笛子,不消片刻,也能尋出來。不過他自幼離開西涼,根本沒怎麽學過吹笛。他捧着奶茶,一面小啜,一面暗下決心,這次回去,每日定分出時間好好練習。就聽陳望之道,“你喝得香甜,分我一口罷。”

“你……”宇文徹差點嗆到,“上次,不是說不喜歡麽?”

“你吃什麽都大口大口的,我瞧着,就覺得饑餓。”陳望之面前擺着清粥小菜,俱是江南風味,他大病初愈,章士澄囑咐多飲湯水,少食油鹽。宇文徹猶豫道,“我這就剩個底兒,既然你想喝,就讓他們再進一杯。”

“不必了,我就喝一點。”陳望之道。宇文徹屏住呼吸,将杯子遞到他手中,陳望之伸出舌尖沾了沾,“……甜的。”

“可以加糖,放鹽也行。”

“你吃的那是什麽?”

宇文徹低頭,“這個?這是奶皮子,你吃不慣的。”

陳望之摸一摸小腹,“是甜的麽?”這個小小動作,他是無心,但瞧在宇文徹眼中,卻是一陣刺目。“肚子痛?”他問,語調不禁變了,陳望之擡起頭,見他面色不豫,連忙說道,“我不吃你的奶皮子。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宇文徹道,“你想吃,都給你吃也不妨事。”

陳望之搖搖頭,膽怯道,“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你沒說錯話。”宇文徹沒了食欲,“我吃飽了,有事先回去。夜裏冷,你好生歇息,等有空了,我就來瞧你。”

“你要走了?”陳望之失望地垂下眼角,“你不跟我說會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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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宇文徹走過去,摸摸他的肩膀,心中愈發酸澀,“下次,下次多陪你。”

無星無月,黑黝黝的臺城,猶如潛伏在夜間的巨獸。

宇文徹懷着心事,回到太極殿。程清打着燈籠,不發一語。潔白的欄杆堆積了新的一層雪花,宇文徹立在風中,忽然道,“等等。”

第一次見到陳望之,也是這樣一個風雪滿天的冬日。

宇文徹被帶進太極殿,帶領他的西涼使臣用力按下他的腦袋。齊國君主陳玄高高在上,他長了一副刻薄寡恩的面容,顴骨潮紅,颌下疏落落的胡須,更平添幾分嘲諷。他聲音嘶啞,宇文徹聽不懂他說些什麽,他咬牙硬挺着脖子,終于昂起了頭。

陳玄随意擺了擺手,像處理一件不稱心的貢品。宇文徹又被踉踉跄跄地拖出太極殿,就在這時,他看到殿外的雪地中跪着一道單薄的身影。那是個少年,與自己年齡相仿,也就十來歲模樣,青色衣衫,下擺在寒風裏瑟瑟發抖。雖然已經凍得嘴唇烏青,但表情倔強,眼神堅毅,脊背筆直。

風打着旋兒,吹亂了少年的頭發。黑發像一面不屈的旗幟,掩住了他的臉。宇文徹後來才打聽到,那個少年是肅王陳望之,陳玄第九子,也是最小的兒子。他因為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忤逆”了父親,所以受到責罰,在風雪中跪了幾乎整整一日。

陳玄憎惡陳望之,甚至不加掩飾。

“明日,請章先生來。”抛下這句話,宇文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太極殿。

第二日午後,章士澄冒雪入宮。

宇文徹又是幾乎一夜未眠,快天明時,方打了個盹。早膳中有那道奶皮子,他拿了一塊放進熱奶茶中,忽然眼前閃過陳望之撫摸小腹的動作,心頭頓時一陣刺痛。

“……君上。”程清輕聲道,“章先生來了。”

“章先生。”宇文徹放下手中的《道德經》,勉強擠出笑容,“朕連日睡不着,深思倦怠,怠慢了先生,還請見諒。”

章士澄長揖一禮,道,“臣觀君上臉色,想來——”

“朕身體無事,”宇文徹道,“朕請先生入宮,是想問一問他的病。”

章士澄了然,“他恢複得很好。臣細細觀之,瘋病似乎已然痊愈。但他的失憶,與瘋病一樣,乃是心病。”

宇文徹道,“這樣說來,他也許就再也想不起來了?”

章士澄道,“君上聖明。”

宇文徹默然,忽然道,“那麽請教先生,現在的他,和以前的他,還是同一個人麽?”

章士澄皺眉,“這個……”啞然無語,半晌後起身下跪,道,“臣說不清,請君上恕罪。”

“先生請起,”宇文徹苦笑,“我、朕也是突發奇想罷了。朕少年時見到他,他不吃甜食,行事方正,不拘言笑。但昨日朕去探望他,雖然容貌未變,但他活潑了許多。”

章士澄道,“他失憶了,想來性格有所改變,也不是特別、特別——”

“朕明白。”宇文徹沖程清使個眼色,屏退左右。陳望之身份敏感,體質特殊,章士澄料得他要問,躬身等着,誰料等了又等,宇文徹一個字也不問,不禁茫然,道,“君上?”

宇文徹攥着拳頭,“章先生,您說過,雖然罕見,但在醫書中亦有兩性之人的記載。”

章士澄松口氣,“是。”

宇文徹道,“那醫書裏記載的兩性之人,能否生育?”

陳望之擁着錦被,安靜望着博山爐冒出的縷縷白煙。

董琦兒捧了一碗藥,輕手輕腳進來,道,“天放晴了,殿下怎麽不去看喜鵲呢?外頭一大群,叽叽喳喳的。”

“又要喝?”陳望之苦着臉,“不想喝。”

“章先生叮囑的,若是不喝,下回來了,他就要生氣了。”董琦兒柔聲勸慰,“良藥苦口。”

陳望之接過藥碗,“不知為何,一見了這些湯藥,我就有些怕。”

“殿下想得太多。”董琦兒往香爐裏擱了一把沉水香,“喝藥有什麽怕的?”

“你說得對。”陳望之閉上眼睛,将藥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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