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日過去,陳望之眼巴巴地從早等到晚上,也沒能等到宇文徹。午後閣子外一陣騷動,他急急忙忙跑出去,原來是程清帶了幾個內侍,送了許多綢緞、毛皮與金銀玉器。陳望之斜依熏籠,怏怏不樂。董琦兒勸解道,“程清說了,君上今天忙得很,不得空過來。雖然過不來,還想着打發人來送東西。說是快過年了,給您做衣裳。”陳望之抖抖袖子,道,“我有衣裳穿,為何還要做新的?”喝了藥,眼瞅着快到子時,才慢吞吞睡下。

第二日清早,尚未明天,董琦兒起來洗漱,發現陳望之已經醒了,坐在榻上,雙臂抱膝,神情頗為憔悴。

“殿下。”董琦兒忙上前給他披上那件白色的狐裘。狐裘乃宇文徹所贈,陳望之甚是喜歡,夜間就寝,也要将其壓在被上。“既然醒了,為何不喚我?”

“我做了怕人的夢。”陳望之縮起身體,眼圈微紅,低聲道,“我夢見了許多蛇,許許多多,追着我……”他抓住狐裘的絲綢系帶,角落黑影重重,猶如群蛇,忽然燈花爆裂,燭光搖動,陳望之連連後退,顫抖道,“蛇追着我咬,我怕極了,可是躲也躲不開。蛇纏到我身上,要,要往我——”

清晨的冷霧似乎沿着窗縫悄悄侵入。噩夢中,蛇鱗黏膩冰冷,蛇頭高高昂起,争先恐後地要鑽進他的體內。他拼命掙紮叫喊,期盼有人來救他。然而直到驚醒,夢中依舊只有他孤獨一人。

董琦兒取了剪刀,将燈芯剃短。又點燃了幾只燈籠,寝居內登時亮如白晝。“殿下莫怕,奴婢打小就知道,夢都是反的。”她半跪榻緣,柔聲勸慰,“再者,臺城內并沒有蛇。奴婢在這裏幾十年了,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誰說起碰見過。殿下許是睡前思慮太多,一會兒章先生要來,請他開些安神的方子,煎藥服下,保證立時便好了。”

陳望之掰着手指,嘆口氣,“章先生要來?我又要服藥。天下的藥都苦得緊。”

董琦兒笑道,“藥哪有不苦的?殿下一日比一日氣色好,章先生不愧神醫。再吃幾服,等明年開春,想來病根兒就一并去了。”

陳望之點點頭,揉了揉小腹,忽然轉憂為喜,笑道,“等我病好了,身上有了力氣,想來就能做事了罷?你說得對,我想太多。琢磨那麽多做什麽呢?我餓了,吃了飯,就去讀書寫字。我手腕使不上勁,寫的字歪歪扭扭,多吃幾碗飯,不知會不會好些。”

董琦兒道,“殿下這樣想就對了。”

陳望之跳下矮榻,“肚子咕咕叫——琦兒姐姐,我想喝奶茶。”

巳時三刻,程清着人來報,宇文徹退朝,要同章士澄一道來閣子。

陳望之喜出望外,董琦兒道,“看,君上說了有時間來瞧您,這不就來了?所謂‘金口玉言’,是最準的。”

“可惜我都沒寫幾個字。”陳望之撇撇嘴。他無論如何努力,總是無法控制手中小小一杆筆,明明想寫道橫,筆畫卻歪歪扭扭,猶如一條蚯蚓。想起夢中群蛇,他忍不住一抖,連忙默念,“不要想,不要想。”重振精神,拍拍臉,不小心卻把墨跡蹭到腮邊。董琦兒笑道,“臉髒了!”取了手帕擦拭,正擦着,宇文徹推門而入,見到此情此景,不禁愣住,道,“怎麽了?”

“我寫字,蹭了一臉墨。”陳望之小聲道,不敢去看宇文徹的眼睛。宇文徹走到案旁,拿起那幾頁紙,“這是你寫的?”

“我寫得糟糕,你不要看。”陳望之正要去奪,看到董琦兒下跪行禮,恍然道,“對了,你是君上。”跟着也要下跪,被宇文徹一把扶起。“說過了,你不要跪來跪去的。”宇文徹接過董琦兒的手帕,溫言道,“寫字就寫字,好好的,怎麽弄了滿臉花?”手托住陳望之的下颌,慢慢擦拭。陳望之白皙的腮邊墨痕猶然,“我困了,揉眼睛,就……抹到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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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徹見那幾張字橫不平、豎不止,實在不成字的樣子,勉強可辨《道德經》起首幾句,笑容不由僵硬。陳望之身為皇族,自幼觀鐘繇五表,一手字飄逸秀麗。“我說錯話了?”陳望之眼神透出無措,“你為什麽又不高興?”

“沒有不高興。”宇文徹将手帕遞給董琦兒,用拇指抿淨陳望之唇角殘留的墨點。“你寫得很好,比我好,我吃了一驚。”

“你騙我。”陳望之把那幾張紙團成一團,“說來奇怪,我手上使不出力氣。我想讓筆往這邊,它偏偏去那邊。你說讨厭不讨厭?”

“那是筆的毛病,你願意寫字,我送你新制的筆。”宇文徹握住陳望之手腕,“章先生給你瞧了病,我們就吃飯。吃了飯,你想睡覺也好,下棋也好,寫字也好,我陪着你。”

陳望之圓睜雙目,“真的?”

“嗯,快過年了……”宇文徹強作歡顏,“我有件事,要同你商議。”

陳望之的身體并無大礙,照着方子,删減幾味,繼續服藥便是。陳望之歡喜,拉着宇文徹坐下,歪着頭,道,“待我好了,就能做事情了罷。”

“月奴,你要做什麽事情?”宇文徹心下有了譜,郁結稍解,“想出去玩麽?”

“我給你做事。”陳望之摸摸手腕,“你對我這樣好,把我留在宮裏,給我請張先生瞧病,來陪我說話——我想了很久,既然你是君上,你這樣對我,想必我是你的臣子了。你不來瞧我,我心裏就難過。所以我們關系很好,我對你很是忠心,是不是?”他一派天真,見宇文徹滿面驚愕,誤以為猜中,不由得意,晃晃腦袋,道,“琦兒姐姐說,開春了,我的病就好的差不多了。病根除了,說不定我全能想起來呢。”

宇文徹低聲道,“你不是我的臣子。”

“不是麽?”陳望之大失所望,“那你做什麽把我留在宮裏?”他眨眨眼睛,“難道,我們是朋友不成?”

宇文徹又是感慨,又是哭笑不得,“你眼下烏黑,夜裏沒睡?”

“昨日我等你來,等到半夜。”陳望之小心地靠到宇文徹身邊,用手去勾他腰間的穗子,“後來睡着了,就夢到許許多多蛇,追着我咬,要鑽進我身子裏面去。我駭得大叫,拼命跑,跑不脫。”他有些喪氣地垂下頭,“連你也不來救我……你為什麽不來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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