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宇文徹回到西涼之時,陳望之已經帶兵去往北疆。土渾洶洶南下,連奪齊國三州七城,最兇險的一回,甚至越過黃河,直逼建康城下。齊國一衆貴族只會夜夜笙歌,聽到兵敗的消息,皆面如土色,瑟瑟顫抖,随陳玄龜縮于臺城內日日焚香禱神。唯有平日裏默默無聞的陳望之臨危不懼,站出來召集建康周邊的齊軍拼死抵抗。在交戰中,他左肩中了一刀,深可見骨,血流不止,但他泰然自若,指揮進退有度。土渾圍城十日,後來,沈長平帶兵自泰州包抄,土渾見勢不妙,方悻悻退兵。建康之圍既解,齊國軍民無不對陳望之交口稱贊。然而,肅王并沒有因為這次的戰功受到嘉獎或晉封。建康街頭巷尾,皆是替他打抱不平。陳望之不以為意,反而主動請纓,率軍前去莫州戍邊,以抵禦土渾的進攻。陳玄對他的幺子簡直厭惡至極,斥責他無故生事,但畢竟當時國中無人,最終允了他的請求。

那一年的春風似乎浸染着血和沙塵的味道。征兵的告示貼了一茬又一茬,走着走着,就能聽到女子的哭聲。宇文徹心情異常沉重,齊國日益衰落,西涼內亂,亦元氣大傷。穿過小巷,粉牆枯枝,幾蓬枯草在早春的風中左右搖擺。肅王府的後門緊緊關着,拍了幾下,沒人應,宇文徹便繞到正門。誰知好巧不巧,當頭撞到了他最不願見的人——高玢。

博陵王世子駿馬輕裘,意氣風發,嘴角挂着一成不變的輕蔑微笑,“我當時誰呢,急急忙忙的——鞑子,你來做什麽?”數年倏忽而過,他已長身玉立,着錦衣配長劍,建康城有名的翩翩佳公子。宇文徹望一眼他靴尖的花紋,昂首道,“我找肅王。”口音幾乎與齊人無異,若不是看長相,僅憑口音,萬萬聽不出他居然來自異邦。

高玢聞言,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将他來回打量,語氣格外譏诮,“找肅王?”

宇文徹道,“沒錯。”

高玢眉頭挑起,涼涼道,“我勸你死了那條心。”

宇文徹也學他挑眉,“我哪條心?”

高玢一聲冷笑,“你什麽腌臜心思,你自己知道。”

宇文徹最讨厭高玢陰陽怪氣,懶得理他,高玢又道,“月奴喜歡幹淨,你也不看看你滿腿的泥點子。”

宇文徹質子身份尴尬,僅得溫飽,自然沒有華服加身。乍暖還寒時候,昨夜突降小雪,後巷滿地泥濘。他低頭一瞧,果然靴子上星星點點,登時僵住。高玢晃晃馬鞭,俯下身,手掌在鼻前扇了扇,“啧啧,死番狗,又髒又臭,月奴讓你進門才怪。”

“高玢,”宇文徹再也按捺不住,他來見陳望之前,特意洗了澡,“你閉嘴!”

高玢翻身下馬,“哦?讓我閉嘴?我倒要看看,今日是誰閉嘴——”說着抽劍迎面就砍,這一下可不是玩鬧,他眼神冷厲,顯然動了殺心。宇文徹側身躲過,他是西涼質子,不能随身攜帶兵器,高玢追在後面,刷刷又是三四劍,口中喝道,“你個番邦雜種,龌龊心腸,本王不把你舌頭剁了,誓不為人!”

正鬧得可開交,肅王府門霍然洞開,陳望之披着大氅,朗聲道,“石奴,住手。”

“月奴。”高玢一見他,立時滿臉喜色,愈發來勁,“你等着,我先剁了這狗的腦袋!”

“行了!”陳望之咳了數聲,他肩傷未愈,吊着左臂,臉色蒼白如紙。高玢見他動了氣,趕忙還劍入鞘,三兩步跨上臺階,手搭在陳望之細瘦的腰間,柔聲道,“莫着急,我不打他便是。外面冷,咱們進去說。”

陳望之低聲道,“你先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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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玢道,“我不。”向宇文徹挑釁地投去一個蔑視的眼神,“那條汪汪叫的髒狗還沒滾,我護着你,可別髒了你的衣裳。”

“高玢,”陳望之表情冷了下來,“你聽話,進去。”

高玢無奈,便道,“那我進去等你,你趕快打發了他。滇國進了些新藥,據說對外傷極有用的,我帶了來,一會兒試試。”

陳望之笑笑,道,“知道了。”

高玢又對宇文徹冷哼一聲,方施施然進了肅王府。陳望之尚未開口,宇文徹率先出聲,道,“聽說,你要去北線。”

“對。”陳望之走下臺階,“你來找我,有事麽?”

“我沒事不能來找你麽?”宇文徹硬邦邦道。

陳望之兩道英挺的眉微微皺起,緩緩道,“不是不可以。”

自從風雪中初見,已經五年多過去了。宇文徹的目光在他臉上晃了晃,也不多言,把帶來的小小包裹塞進陳望之懷裏,扭頭就走。他這次專門向人請教,用攢下的月例買了塊像樣的布料做包袱皮。陳望之連喚幾聲“宇文徹”,但他腳下不停,咬着牙,始終沒有轉身。

宇文徹結束了客居齊國的生涯,回到西涼。離開建康那日,煙花三月,柳條柔媚,繁花爛漫,似是挽留遠行人。陳望之大敗土渾左賢王,消息傳回建康,舉國振奮。宇文徹折了一枝柳條,默默想,他應該和陳望之還有重逢的那一日,但一定是作為敵人,在戰場之上。

怎知世事難料。三四年功夫不到,陳望之就被削爵幽禁,宇文徹聽聞消息不禁愕然。又過兩年,肅王死訊傳到涼國,已為攝政王的宇文徹黯然良久,宇文隆摸着腦袋,疑惑道,“那個肅王死了,難道不是好事情?”

宇文徹道,“沒錯,是好事情。”

“那您幹嘛愁眉苦臉的,”宇文隆拍拍肚皮,“他可厲害着呢!殺得土渾哭爹叫娘的,都說他特別心狠手辣。”

宇文徹淡淡道,“陳望之是個極厲害人物。”

“您見過他吧?”宇文隆很是好奇,“據說啊,他模樣标致,是真的嗎?”

“嗯。”半晌後,宇文徹輕聲說道,“他是我生平遇到過的最好看的人。”

陳望之哭得累了,沉沉睡去,頭靠在宇文徹胸口,一手還抓着他腰間的穗子。這樣睡會不舒服,宇文徹将人打橫抱起,輕柔地放于榻上。香爐燃盡,袅袅青煙散去,仿佛一個悵然的春夢。

“松手。”宇文徹握住陳望之的手腕,啞聲道,“睡罷。”

陳望之眼角殘留着稀薄的淚痕,茫茫然半睜開眼,模模糊糊道,“你要……走麽?”

“不走,我也睡——陪你睡。”

陳望之露出一點滿足的笑意,松開了緊握穗子的手指。宇文徹脫了鞋襪上榻,羅衾已冷,他用那件白狐裘将陳望之裹住,再蓋上被子。“你睡罷,有我在。”

“你來救我嗎?”他忽然道。其實他不記得宇文徹是誰,但是一見到他,懸在半空的心就有了着落。他篤定這是個好人,會來夢裏救他。“要是我做噩夢……”

“誰欺負你,我就将他們全殺了,人也好,蛇也好,什麽也好,一個都不留。”

“好。”

得到了保證,陳望之放松地合上了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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