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多年前,宇文徹初進太學,坐在角落。督學授業,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知天命,識時務,興有名之兵——但今時今日成就帝業,真的只是一句“天命”就可帶過麽?宇文徹不信。最開始,他不過在夾縫中求一條生路,什麽稱霸立國江山一統,比夢更遙不可及。

“陳望之是什麽人,內司歷經前朝,想必不用朕來解釋。”宇文徹淡淡道,“他身體的異狀,對你,也不是秘密。”

董琦兒顫聲道,“奴婢以為,肅王早已死了。”

“別說內司你,就連朕,也聽說他患病而亡。說來可笑,寒食冬至,朕常按照吳地風俗,燒紙錢給他。朕少年時期做過質子,同肅王有同窗之誼,他不受陳玄喜愛,朕是知道的。朕怕他到了那邊,沒親沒故,連錢也沒有。”宇文徹搖搖頭,“但是,誰料他沒死。”

董琦兒道,“君上。”

“朕對他的心思,沒必要瞞你。朕在土渾找到他時,他瘋得連話都說不囫囵。朕想過,即便陳望之是個徹徹底底的瘋子,朕也會錦衣玉食地養他一輩子。”想起當時陳望之的模樣,宇文徹掐了下眉心,“內司能放心了麽?”

董琦兒俯身叩首,“可是君上,殿下他……他雖然身體、與常人不同,可是——”她眼圈泛紅,隐隐含着淚光,“君上,奴婢十四歲入宮,在臺城做了三十年宮人。那年土渾兵臨城下,若不是肅王殿下挺身而出,建康早就城破、國亡……”她又重重叩了幾個頭,“原本,君上同殿下的事,奴婢不應多嘴。只是肅王、肅王他——”

陳望之在齊人心中的地位,宇文徹焉能不知。平定西涼諸部後,宇文徹面對地圖,腦中盤旋最多的念頭,就是這位肅王。陳望之素有威望,且能征善戰。他是齊國最有能力的皇子,要不是有陳望之率軍阻擊土渾,齊國大半領土早已淪喪。且陳望之性格剛強,即便生擒,懷柔也罷,酷刑也罷,利誘也罷,他都不會屈服。對于他,宇文徹可是好生頭疼了一陣子。

“肅王威名遠播,朕少艾即傾慕許久。”宇文徹起身,走到董琦兒身側,“他失憶了,對他而言,對朕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內司不必憂慮,朕立他為後,說到做到。而且,朕不打算再納妃嫔。”言罷,微笑道,“他心情不好,非鬧着自己洗澡,朕不放心。內司不如同朕一道去瞧瞧。”

陳望之泡在溫泉中,百無聊賴。

蒸汽袅袅,水聲潺潺。如果阿徹在一旁那該多好,陳望之搖搖頭,濺起一串水花,“不行,”他抹把臉,手腕酸軟,沒什麽力氣,“我得學點本領,不然,不然——”

紫姑的故事令陳望之莫名心驚。“我要是總這樣糊裏糊塗,連字也寫不好,總有一天阿徹就會厭煩我。”他自言自語,擡起胳膊,兩條手臂布滿了傷疤。“我真是醜陋。”不光雙臂,前胸,小腹,雙腿,乃至腳腕,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疤痕,猶如一條條蜿蜒的蛇。看不到的脊背也布滿傷疤,董琦兒時常塗抹脂膏,說是能夠淡化這些惡心的痕跡,可惜并沒任何效用。所以,雖然宇文徹提過幾次共浴,陳望之均搖頭拒絕。他不希望被宇文徹看到身體上的傷痕,即便同床,也将亵衣的系帶牢牢綁緊,生怕驚吓到宇文徹。

“為什麽,我會這樣?”陳望之用力扯了扯頭發,“想不起,記不住,字寫得難看,身上也這麽多疤……”越想越難過,忍不住眼角發酸。忽然聽到腳步聲,趕忙回頭,卻見宇文徹臂間搭着白狐裘,隔着水汽,笑盈盈地向他看過來。

“別過來!”陳望之連忙擋住前胸,“阿徹,你、你怎麽——”

“你在水裏泡了小半個時辰,董內司很擔心你。”宇文徹走到溫泉池邊,“洗好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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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洗好了。”陳望之蜷起雙腿,“你先出去,我穿上衣服,就……”

“我幫你穿。”宇文徹一挑眉頭,“來。”

“不不不,”陳望之連聲拒絕,“我自己可以!”

“好啦,你不上來,我可下去了。”宇文徹放下狐裘,脫下外袍,“正巧,我也想泡泡。”

“你等等,等等!”陳望之紅了臉,“你背過身去,我上來了,我不打擾你洗澡。”

宇文徹依言轉過身去,聽得背後水聲嘩啦一想,眼角餘光瞥到一只濕淋淋的手,迅速抓過擺在岸邊的布巾。他忍不住輕笑,陳望之愈發手忙腳亂,宇文徹道,“我幫你。”轉過身,拿過那布巾将陳望之整個人裹住,撥開他額前的碎發,溫聲道,“怕什麽?你這樣着了涼,我才怕呢。”

陳望之嗫喏道,“我、我醜得很,不想教你看見。”

宇文徹刮下他的鼻頭,“胡說!月奴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你才好看,我……我身上,都是疤。”陳望之被宇文徹摟在懷裏,怕弄濕了他的衣服,僵硬着一動不動。“我身上也有許多疤痕,”宇文徹勾起一縷濕發在指間繞了幾圈,“比你的還要多。不信你陪我洗,看了就知道了。”

陳望之在溫泉中泡得久了,頭腦有些昏沉。宇文徹為他擦淨了身體,幫他換上幹淨的裏衣和中衣,再裹了狐裘。程清送來清茶和點心,又退了出去。宇文徹脫掉衣服,一絲不挂地泡在池中,對陳望之道,“你瞧,我胸口這些,不是疤麽?”

行軍作戰,宇文徹向來身先士卒,負傷自然不足為奇。陳望之湊近了細細觀摩,果見他前胸、手臂和鎖骨都有傷痕。“痛不痛?”他忍不住伸手撫摸宇文徹鎖骨的那處疤痕,“很痛罷……”

“還好,小傷,不礙事。”宇文徹握住他的指尖,“你覺得我這樣醜麽?”

陳望之猛力搖頭,“怎麽會!”

“那不就得了,你不要為了疤痕難過。”宇文徹指着鎖骨,笑道,“這是我小時候的傷。”

“小時候?”

“嗯,有個人不喜歡我,見了面就追着我打。我打他不過,只能逃走。結果有一次逃不開,被他抓住,就有了這道疤。”

陳望之清澈的雙目盛滿同情,“可惜我不在,不然,我們一起,他肯定打不過。”

宇文徹松開他的手,撩起水撲在身上,“都過去的事了。當時生氣,現在想想,居然覺得怪有趣的。”

“那個人,在哪裏?”陳望之追問。

宇文徹垂下眼睛,“我很多年沒見過他,後來,聽說他可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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