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陳望之自夢中醒來,遍體清寒,背後薄薄一層冷汗。

已是九月,羅衾不耐秋意。雨聲纏綿,一陣大,一陣小。風過回廊,廊下挂着的銅鈴便發出細碎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更加空靈。

牆角點着長明燈,隔着屏風,宇文徹坐在榻旁的身影好似定住,一動不動。陳望之轉過臉,安靜地望向那道影子,腹中突然猛地一痛,他咬住牙,沉默地忍住了。

八月初二,宇文徹在臺城舉行婚禮,昭告天下,冊立舊齊長平公主為後。其實立後诏書一式兩份,對外當然是以長平公主陳齡之的名義,對內,則用陳望之的名字。婚儀依照吳地風俗,傍晚迎親。因為陳望之就住在宮內,所以不過在兩宮間走了一遭,做做樣子罷了。

……

更深漏盡,雨勢漸收。

陳望之幾乎要窩在羅衾中睡過去,忽然屏風一旁的宇文徹身影微微晃動,好似從長夢中驚醒。陳望之撐着身體勉強坐起,宇文徹聽到動靜,聲音有些暗啞,“月奴?”

“阿徹。”陳望之輕聲應道。

人影站了起來,轉過屏風,宇文徹披着熟褐色長衫,鬓發散亂,雙目微紅。婚後他愈發忙碌,時常夜半而歸。雖然絕口不提前朝,但陳望之看着他疲憊的神情,便知道宇文徹在“前頭”必然又碰到了棘手之事。“吵醒你了?”宇文徹坐到榻旁,拽過那領白狐裘,披上陳望之肩頭,順勢捧住他的臉,“是不是做了噩夢?看你……”

“阿徹。”陳望之蹭了蹭宇文徹的掌心。宇文徹出身戎馬,掌心指尖新傷疊着舊繭,十分粗糙。他安然地縮進宇文徹懷裏,抓住宇文徹的一只手,按在自己腹上,赧然道,“他……他踢了我幾腳。”

宇文徹驚訝道,“又動了?”

陳望之懷胎七月有餘,胎兒活潑,常常在他腹中拳打腳踢。宇文徹在他腹上摸了又摸,突然手下一震,不由笑道,“果然好動,就是苦了你。”陳望之搖搖頭,心道,“我根本幫不上你忙,這一點苦頭,又算得了什麽呢。”

兩人互相依偎,燭光融融,唯有風聲兼着雨聲。陳望之低聲道,“方才,我在夢裏,夢到在雪中走。走了很遠,很遠,我很怕,想要找你,卻找不到。”

宇文徹撫了撫陳望之的發梢,黑發濃密,觸手猶如絲緞,“我方才,想起一樁事要處理。想來我不在,你覺得冷了,所以夢到在雪中行走。”

陳望之嗯了聲,又道,“我醒來,看到你在屏風那邊,就在心裏喚你。喚了一聲又一聲。”

宇文徹道,“為何不喚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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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望之道,“阿徹是天子,天子有很多事要忙——”他擡起臉,盈盈地望着宇文徹,喃喃道,“你瘦了。”

宇文徹沉默不語,只是将陳望之摟得更緊。最近一段時間,各地秋收的數目報了上來,總算能松口氣。但因為立後一事,朝中的齊涼臣子之間對立更甚,争吵頻繁。拓跋氏氣焰嚣張,雖然貶黜了拓跋宣父子,畢竟人多勢衆。“君上也不能光娶個齊人的皇後,”昨日,拓跋可利與賀蘭端公然在朝堂上提了出來,“咱們涼人就沒德才兼備的女子了麽?君上這宮裏除了那皇後也沒別人,是時候選幾位妃子了罷。”當即引來不少附和之聲。就連一些齊臣也跟着上書,希望宇文徹多納幾個齊人大族的女子。宇文徹恨不能把這些谏書扔到他們臉上,但也只能不動聲色,搪塞過去。“我瘦了,是因為月奴圓潤了。”他捏了捏陳望之的下巴,“天快亮了。天亮了,就又要去見那班大臣,實在……心煩。”

“他們不聽話麽?”陳望之怯怯問道。

宇文徹不答反問,“月奴,你可知太廟麽?”

陳望之想了想,道,“太廟,是供奉祖先的地方,對不對?”

宇文徹道,“對。我下令重修太廟,前幾日沈長平告訴我,太廟修葺完畢。”說着長嘆一聲,“也是勞累了他,幫我盯着這個,還要盯着那個。樁樁件件……”

陳望之道,“可惜我幫不了阿徹。”

“你好好在我身邊,乖乖吃飯睡覺,将咱們的孩子平安生下來,我就別無所求了。”宇文徹托着陳望之的腰,讓他緩緩躺下,自己亦和衣而卧,“你大概不記得了,我有個兄弟,叫宇文隆,我命他駐守北境。”

“北境?”陳望之靠在宇文徹胸口,聽着他平穩的心跳,道,“很遠罷。”

“是很遠。他送了個箱子來,說是賀儀。我打開一看,你猜猜,裏面裝了什麽?”

陳望之思索道,“肯定是很貴重的禮物。”

宇文徹展顏而笑,“一箱子寶石,難為他從哪找來。明日讓人送到萬壽宮,你拿着玩罷。”陳望之握住胸口的金蟬,道,“我不玩,阿徹說了要節儉,我不要寶石——阿徹拿去換錢,換了錢……”

“換了錢,做什麽?”

“換了錢,就放進國庫裏。”陳望之委實想不出這些錢用來做什麽,但宇文徹偶爾提過,帝業新建,國庫空虛,他便記在心中。宇文徹聞言莞爾,“月奴真有意思,再有多少郁結……見了你,聽你說說話,便也解開了。”忽然又想到一事,“對了,外面有人做了雙絲履,尺寸正适合你穿。我瞧着做得算精致,你若喜歡,就穿着,不喜歡,随便賞給誰或者扔了,都随你。”那絲履正是陳安之所做。陳望之哼了幾聲,眼皮抖動,倦意湧上,但即便睡着,他依舊牢牢抓着宇文徹的衣襟,好似手中的不是一片衣料,而是兵符信物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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