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年少時,宇文徹在齊國做質子數年,深知吳地文化興盛,遠超西涼,于是稱帝後重建太學,并在各郡縣設立學校,鼓勵士子求學。涼人重武輕文,宇文徹親身作則,勉勵涼人子弟學習經書典籍。為使齊涼兩族抛棄成見,提倡兩族通婚。且努力效仿前輩賢君,勸課農桑,興修水利,如此經營兩年,初見成效。誰知陳望之竟一句“你們胡人”,仿佛當面挨了一掌。宇文徹氣苦,抖着手道,“沒錯,我是胡人不假。”
陳望之冷笑,“胡人,胡人就該死。”
宇文徹滿心苦澀,讷讷道,“大夫說,你病着,傷勢沉重,不是很清醒,有些事一時半會也分辨不清。這樣罷,你喝了藥好生安養,待你痊愈了,我慢慢與你解釋。”
陳望之道,“何必多費口舌,一杯毒酒鸩殺了我,一了百了。”警惕地盯着那只玉碗,唇邊浮起一抹諷刺的笑意,“看,藥來了……”
趁陳望之昏睡,章士澄曾來與他診治。失憶後恢複記憶,難免大受刺激,一時難以接受。宇文徹見他披頭散發,目光如瘋獸,不禁心中打了個突,口吻放得更軟,幾乎低聲下氣,懇求道,“你喝了藥,我就……我就讓你妹妹來陪你,好不好?”
不提“妹妹”還好,一提陳安之,陳望之像被捅了一刀,立時暴怒,“你要對長安做什麽?!”
“我沒有對她做什麽,我說,你喝了藥,情緒平穩些了,我就讓她入宮來陪着你,你們兄妹說說話……”
“你休想拿着長安來威脅我,宇文徹,你狼子野心,當我三歲小兒耍弄?你敢動我妹妹一手指,我就——”陳望之啞聲嘶吼,不知哪來的力氣,勢如瘋虎,一掌朝宇文徹扇了過去。宇文徹躲開,陳望之接着又是一掌,他手邊沒有兵器,抓起榻上的磁枕、隐囊沒頭沒腦地亂扔。“你居心叵測,我也是太過心軟……當年合該讓高玢殺了你,一了百了,一了百了!”
宇文徹聽到“高玢”二字,愈發壓抑。高玢與陳望之舉止親昵,時時刻刻黏在一處,仿佛雙生子。當年太學裏也不是沒有傳言,說他倆有龍陽之癖。連日壓抑,他一面忙于清繳拓跋氏,一面要揪心陳望之的傷情,前後夾擊,早就精疲力竭。這時前額猛地劇痛,登時眼冒金花,一個小小的銅手爐滾落腳邊,陳望之見砸中了他,不由大笑,“你個鞑子,沒安好心……胡人沒個好東西,狼心狗肺……”
宇文徹又是憤怒,又是疲憊,又是委屈,“對,我是胡人,狼心狗肺。既如此,”那玉碗早就被打翻在地,湯藥潑灑殆盡,“董內司,”一聲斷喝,“去,再把藥端進來。”
陳望之聽到“藥”字,笑聲戛然而止,慌亂地揮舞手臂,“我不喝藥,不喝!”
宇文徹也不多言,上前将他牢牢鎖住,“董琦兒,端藥來!——秦弗!你把藥拿來!”
董琦兒慌裏慌張地捧藥而入,一見滿地狼藉,宇文徹額頭紅腫流血,陳望之裝若瘋癫,禁不住呀了聲,宇文徹死死扣住陳望之上半身,另一手掰開他的嘴角,對董琦兒道,“灌進去。”董琦兒猶豫,宇文徹怒道,“愣着做什麽!非眼睜睜看着他瘋了,還是死了?”
湯藥終于灌下,陳望之嗆了幾口,身子驟然軟倒,雙目空洞張開,宛如人偶。
宇文徹手上被他撓出幾道紅痕,坐在榻旁茫然若失,身心俱疲。
就這樣連着灌了五六日,陳望之逐漸清醒,不再大喊大叫。腹中也有饑餓之感,能稍進飲食。陳安之每天入宮陪伴,清晨即來,傍晚方去。這一日恰逢大雪,感應天時,風雪交加。陳望之夜間睡得極不安穩,朔風慘厲,霎時以為又身處土渾,登時驚醒。外間的董琦兒聽到動靜,急忙披衣而起,輕聲喚道,“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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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望之喘息不定,“內司。”
“奴婢可以進去麽?”陳望之喜歡獨處,宮人莫進,唯獨對董琦兒态度溫和。董琦兒等了又等,握着手悄悄轉過屏風,只見陳望之已摸索着自行坐起,趕緊取了狐裘,叫道,“殿下為何起來了?外面下大雪了呢……”
陳望之靠着隐囊,冷汗淋漓。身體沉重,令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幾更天了?”
“剛剛四更。”董琦兒拿出一個手爐,往裏丢了塊小小的安神香,遞給陳望之。陳望之閉上眼睛,道,“勞煩內司去知會一聲,雪天路滑,就不要長安進來陪我了。”
董琦兒答應着,不多時回來,陳望之抱着手爐,仍然坐在那裏,手搭腹上,一動不動。便小心翼翼勸道,“殿下,這才四更,您躺下再歇息會兒?”陳望之搖一搖頭,良久,淡淡道,“我這幅樣子,是不是很可笑?”
“哪裏可笑?”那領狐裘被陳望之丢在腳邊,董琦兒心下嘆息,又取了另一件裘服,披在陳望之單薄的肩頭。陳望之咳了聲,怆然道,“我不男不女,就是個怪物……你看,我的肚子如同婦人一般……難道還不夠可笑麽?”
“有些事,沒辦法。”董琦兒跪在榻旁,細聲細語,“奴婢講不出大道理,但是,殿下在奴婢心裏就是殿下。”
“我已經不是當年的肅王了。”陳望之撫着手腕,面露慘笑,“我還不如你。”
“奴婢不過是宮中的一介使役,焉能與殿下相提并論?”董琦兒聽他所言,也甚是心酸。陳望之道,“你是你,我卻不再是我——我這幅模樣,如果傳出去,将為天下人恥笑。可我也出不去,我就是宇文徹手中的傀儡木偶,即便拼了命……也反抗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