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大雪連綿不斷,午後方止。陳望之夜間睡得極不安穩,四更醒後,便坐着發呆。朝會過後,宇文徹踏雪而來,一進萬壽宮便問,“服藥了麽?”
董琦兒眼下烏青,陳望之四更即醒,她陪伴左右,不敢有絲毫懈怠。“殿下睡了。藥服下了的,就是總是噩夢……四更天就起了。”
宇文徹道,“辛苦你了。”又嘆道,“他以前就時常噩夢纏身,非要——”一語未必,心下悵然,“罷了,再請章先生來,看看有沒有法子。”
董琦兒應了聲,正要替宇文徹解下大氅,宇文徹制止道,“罷了,我就悄悄看一眼,免得他煩躁。”方擡腳,突然寝殿中傳來陳望之驚恐的叫喊,“別過來!你們別……放開我!”宇文徹登時怔愣,董琦兒慌了手腳,道,“殿下這是又做噩夢了!”也顧不得禮節,急急忙忙拎着裙角奔進寝宮。宇文徹緊随其後,寝宮中點着安神靜心的百合香,藥氣濃重。陳望之縮在重重簾幕之後,抱着腹部,臉色慘白,冷汗涔涔而下,口中猶自呓語,“別過來,別碰我!石奴,石奴救我,救我……”
“殿下,殿下!”董琦兒拉住陳望之的雙手,“醒一醒,不怕了,不怕了。”陳望之驚喘半晌,眼睛才慢慢有了神采,“內司……”看到宇文徹站在近旁,身體顫抖,垂下臉,再不發一語。
“殿下莫怕,都是夢。夢醒了就不怕了!”董琦兒輕輕撫摸陳望之的脊背,語氣極為和緩,“不害怕,殿下不怕了,那都是夢,夢是假的。”
宇文徹聽到陳望之驚呼,五髒六腑猶如油煎,及聽到“石奴”二字,一腔熱血,霎時意興闌珊。陳望之身形愈發清瘦,唯有肚子高高聳立,腿上蓋着件玄色的裘服。“這裏是臺城,”宇文徹極力按捺情緒,“你不用怕,我不會害你。”等了又等,陳望之仍是垂着臉,沉默無言,便道,“你睡罷,我不擾你。”走出四五步,卻聽陳望之道,“等等。”
宇文徹甚是驚喜,轉過身來,陳望之對董琦兒道,“內司請回去歇息,不必陪我。”董琦兒望着他,又望向宇文徹,陳望之笑一笑,道,“沒什麽可擔心的。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別說刺殺他,便是想殺自己,力氣也是不夠。”董琦兒哀聲道,“求殿下別說這樣的話。”陳望之道,“不說了,你下去罷。我同你們陛下說說話。”宇文徹亦點了點頭,董琦兒這才行禮退下,戀戀不舍,神情頗為焦慮。
萬壽宮內鋪就地暖,此時燃燒正旺,寝殿溫暖如春,香氣浮動。宇文徹解下大氅,搭到熏籠之上,又将腰間裝飾用的匕首取下,陳望之道,“何須如此,你若想殺我,一根手指就能取我性命,惺惺作态,反而盡是丈夫本色。”宇文徹本意示好,不但被他當面點破,更橫加諷刺,好心竟成故意。“我并非惺惺作态,”他坐到床榻一角,斜對着陳望之,“我也不會殺你。”
陳望之淡淡道,“我到希望你殺了我。”
“若你還是為此事糾纏,那我們也沒什麽可說的。”宇文徹嘆口氣,滿腹不甘。剛要起身,陳望之道,“雪停了麽?”
宇文徹不明就裏,老老實實答道,“停了。”
“停了,就會更冷。”陳望之縮了縮身體,宇文徹奇道,“你是不是冷?”
“我不冷。”陳望之聲音漸漸低沉,恍若夢呓,“宇文徹,你留下我,就是為了這個孩子罷?”
“孩子……”提到孩子,宇文徹心中倍感苦澀,“我是喜歡這個孩子。可喜歡他,也是因為他是你我之子。”
“是麽?”陳望之纖長的手指無意地摳了下腹部,“你我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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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們的孩子,是我們二人的血脈。我……我喜歡你,怎會不喜歡他?”宇文徹抿了抿唇,“你可能忘記了,以前,你很是喜歡他的。他動一下,你都會告訴我……”
“我沒忘。”陳望之道。
“你沒忘?”宇文徹半是驚喜,半是不解,“既然你沒忘,月奴,那我們之前——”
“之前,那是我失憶了。”陳望之冷冷道,“如果你以為那是我,宇文徹,那你大錯特錯。”他轉過視線,“那個為你玩弄的陳望之已經死了,現在的我,想起那個時候的事情……只覺得惡心。”
陳望之所言,宇文徹早有準備,但親耳聽到,仍不免心灰意冷,“我對你真心實意,你就真的一點感受不到麽?”
“真心實意?”陳望之勾起嘴角,“你是真心實意高興我失憶了罷?什麽也不懂,被你擺布,乖乖地做個傀儡玩物。你有興致了便來,沒興致了,就丢到一旁。至于這個孩子,你有沒有想過,”他盯着肚子,“生下來如果也是個怪物,你該如何是好?”
“陳望之,你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詛咒孩子?”宇文徹心力交瘁,“好罷!我告訴你,即便他是個怪物,我是他的父親,也會好生照料他,絕不抛棄。你能放心了麽?”
“我放心?我放哪門子心。”陳望之沉沉一笑,“你也說過,他能感知我的想法……你知道麽,他很久沒有動過了,說不定,已經死了。”
宇文徹大驚失色,趕忙起身命秦弗宣章士澄入殿。章士澄這段時間随侍左右,幹脆住在宮中。一番診治過後,章士澄道,“君上——”
陳望之靜靜道,“章先生,他死了沒有?”
章士澄看一眼宇文徹,宇文徹強壓怒氣,“說。”
“啓禀君上,殿下雖然虛弱,幸虧胎兒無虞。”宇文徹松了口氣,陳望之冷笑一聲,道,“章先生乃天下名醫之首,不在江湖做個大夫逍遙自在,偏要進這宮裏……就不怕哪天惹惱了他,被拖出去砍頭麽?”
章士澄道,“臣行醫在宮裏,在宮外,皆是治病救人。好端端的,為何要被拖出去砍頭?”
陳望之哦了聲,“那就好。章先生,請問我什麽時候能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章士澄道,“十月期滿,自然瓜熟蒂落。”
陳望之凝神思索,慢慢地點了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