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那老者得了許多錢,不消數便喜笑顏開,抱着銅缽一個勁兒點頭哈腰。陳望之戴上鬥笠,向下壓了一壓。老者又道,“送郎君一句話,凡事要想開。”說完不等崔法元呵斥,擡腳溜之大吉。
“他們也該吃完了。”崔法元道,“郎君請回罷,別誤了時辰。”
陳望之擡眼看了一看,天色尚早;見崔法元甚是焦慮,嘴角耷拉着,左顧右盼,情知有異,垂下眼睛,輕聲道,“是他在泰州?”
崔法元疑惑,“他?誰?”忽然明白過來,連連擺手,“不是不是,不在此處。”
陳望之冷冷道,“在又何妨?我一個殘廢人,渾身上下,連塊鐵片也沒有。即便他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能動他分毫。”
崔法元急躁,道,“郎君——”兩三輛車接連駛過,塵土紛揚,車中女子喁喁有聲。然而未及行遠便停了下來,駕車的仆役口中呼喝,“幹什麽呢?快躲開?”
一個漢子怒道,“躲什麽躲?這裏有人耍奸使賴騙錢,老子與他分證清楚了再說!”
“我沒有騙錢。”另一人反駁,口音生硬,“三尺布換一升米,就,就是一升。”
那漢子道,“你用小升騙我的布,不是耍奸使賴?你們西涼來的,沒個好東西!”中氣十足,半條街都聽得清清楚楚,登時炸開了鍋。陳望之心道,“是個大膽的。”也不理崔法元,就往人群中擠去。此時街上圍了幾層人,人頭擠擠挨挨,驚恐者有之,起哄者有之,陳望之擠到前面,只見那漢子農人打扮,亦頭戴鬥笠,身背竹筐,對面站着一個商人,卷發高鼻,圓領袍蹀躞帶,腳蹬皮靴。漢子冷笑道,“仗着你涼人當了皇帝,便來欺負爺爺,今日非給你點顏色瞧瞧!”抄起手中扁擔就要打上去,那涼人也生了氣,漲紅臉掏出腰刀。眼見二人就要打在一處,幾名巡街的斥候沖進人群推搡,“看什麽看!——誰在罵人?”
那涼人指着漢子道,“是他!”斥候與他同族,聞言掏出腰刀圍住那漢子,漢子道,“不過啦!今日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殺一雙。”說着與斥候打做一團,扁擔舞得虎虎生風,進退有術。圍觀衆人恐被波及,早一哄而散,唯有陳望之立在原處,出神地盯着那漢子,暗暗驚訝,“虎贲營的長風槍法,他如何會使得!”突然一個斥候被扁擔戳中小腿,跌坐在他跟前。陳望之嗤笑出聲,那斥候惱羞成怒,跳起來舉刀朝陳望之劈去,嚷道,“笑什麽!抓了你一并下牢!”陳望之側身躲開,斥候更加憤怒,不去圍攻那漢子,反而沖陳望之撲了上來。陳望之又一躲,袖子被人牽住,卻是崔法元。崔法元一腳将斥候踢開,手裏拿了塊牌子晃了晃,那幾名斥候立時撤了刀跪下,崔法元道,“還不快滾!”斥候撿起刀落荒而逃,陳望之舉目四顧,那漢子也消失無蹤,徒留滿地狼藉。
當日回到田莊,已是傍晚。陳望之心中有事,草草用了晚膳,服了藥,陳娥服侍着洗漱過,便躺到榻上。月華初上,澄明如練。陳望之頭枕蛙聲,腦中緩緩琢磨起白日泰州城裏的那名農人,心道,“這人會用長風槍,自然是虎贲營的出身。只是虎贲營雖然精銳,後來我被圈禁,便落入泰王之手。那個草包只會喝酒,哪懂帶兵?”嘆了又嘆,坐起身抱着膝蓋,又苦笑一聲,“虎贲營多高氏子弟。石奴卻不願使槍,偏愛用劍。”想起高玢常效馮谖,手彈長劍做歌,以逗他展顏一笑。不由恻然,“石奴音容笑貌,至今思來莫不歷歷在目。然而物是人非,石奴已久不在人世,而我也不是那個肅王了。”
又想起那算命的老者,陳望之動了動手腕,心想,“端的老奸巨猾。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一分吹做十分。什麽‘貴不可言’?不過見我穿得整潔些,帶着崔法元一個涼人,就以為我也是涼人官員。”捏了捏眉心,“那孽種既然長得像我,看來命數天定,也順暢不到哪裏去。只會傻笑,看着癡癡傻傻,并不聰慧。好在唇角有痣,能享口腹之欲。罷了!生在深宮,聰明倒不及愚笨。不過……”想到泰州城門的車馬,嘆了口氣,“宇文徹采選秀女充實內廷,那位長壽宮中的‘皇後’想必很快就要死了。孽種沒有母族,在那宮裏也是任人欺淩,活不了多久。命苦至斯,也是他自己找的。何不如早早死了幹淨,偏要降生于世。這世間又有什麽好?”
陳望之左思右想,不覺失寐。而在一江之隔的建康,宇文徹将一疊上書扔到地上,怒火中燒,喝道,“誰讓他們這樣辦的!”
秦弗蹲下身去撿,宇文徹道,“撿什麽撿,拿出去燒了。”秦弗陪笑道,“哪能燒呢?君上息怒,選秀女麽,哪位皇帝不選了——”
“我沒說不選,只是,”宇文徹咬牙切齒,“一個個比朕還着急,不就是打着從中撈點好處?當朕不清楚他們肚子裏的念想!”
秦弗道,“這……選進來,君上過過目,喜歡就留下,不喜歡,不喜歡就再選。”
宇文徹道,“選什麽選,頭疼得很,不如自己清淨。”立太子後就有幾人上書,有齊有涼,各懷心思。宇文徹一一批駁回去,誰知安穩了沒幾日便來了個瘟神,他同父異母的兄長平康王宇文萊入京朝觐,三句話不離“選妃”。
“朕政事堆得山一樣,平康王也看到了。實在沒心思選秀。”宇文徹心裏煩悶,臉上不好表露,只得随口搪塞。宇文萊勁頭十足,拍了拍肥胖的肚子,呵呵笑道,“哎呦,君上忙是忙,可再忙也不能少了女人!”
宇文徹道,“朕有皇後。”
宇文萊擠眉弄眼,“一個女人怎麽夠?天天睡,不也睡膩了?——再說,這皇後是那個陳玄的女兒罷?又不是咱們涼人的女子。依臣看,君上不如廢了她,重新立一個……”
宇文徹不悅,“皇後怎能随意廢立?”
宇文萊道,“不能廢了,那就再立一位。她是齊人,做皇後。再娶個涼女,做阏氏。這不就兩全其美了?”撫掌笑道,“這次來啊,臣帶了百十個涼女。都漂亮着呢!送給君上,早早開枝散葉,再生十個八個兒子,一百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