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魚竿輕微一抖,蕩出圈圈漣漪。

婁簡堪堪跳将起來,王辯手疾眼快,按住他搖了搖頭。

魚竿緩緩下彎,陳望之屏氣凝神,突然發力一拽,一條一尺多長的魚摔在池塘邊的泥地裏,不住蹦跳,婁簡沖上去抓起那魚塞進魚簍,笑道,“好大!”王辯檢視簍中,道,“郎君,今日釣了許多,數這條最大。”婁簡探頭看去,道,“真的,這條最大,只是不曉得是什麽魚。”

陳望之釣了小半日,手腕酸麻。揉了揉,轉頭見婁簡羨慕地望着那釣竿,便道,“我累了,你去替我釣。”

婁簡又驚又喜,局促道,“那是郎君的釣竿……”

“那算什麽釣竿。”陳望之一笑,他随意折了根柳條,栓了絲線充作魚竿之用。王辯捧了水灌進魚簍,又蹲在泥地中掘出幾條蚯蚓,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陳望之道,“怎麽,你也想釣?”

王辯搖搖頭,道,“奴不會釣魚。”

陳望之道,“那何故嘆氣?”

婁簡道,“奴知道!他是不想去城裏住。”

王辯瞪他一眼,陳望之招招手,他只得過去,将兩只泥手背在身後,嗫喏道,“奴是覺得,去了城裏……沒什麽意思。”

陳望之道,“上回你們吵着要去城裏玩耍,我還以為你們喜歡。”

王辯道,“偶爾去看看,不錯。但若是住在城裏……就說郎君喜歡釣魚罷,城裏哪有釣魚的去處?”

婁簡道,“可以挖出一方池塘,也能日日釣魚。”

王辯道,“挖出來才池塘哪能比?沒有魚蝦。”

婁簡笑道,“這你就不懂了罷!但凡水塘,別管是人挖出來的,還是荒郊野地就有的,就連下雨的水窪,只要是有水的地方,過些時日,自然而然就會有魚有蝦,還有蝦蟆呱呱叫,吵得要死。”忽然大叫,“上鈎了!”使勁一拽魚竿,卻只釣上來手掌大的一條小魚。懊惱道,“這麽小,還不夠塞牙縫。”王辯哼了幾聲,道,“你這般左搖右晃不穩重,大魚看到你的影子,早就逃走了,也就是小魚沒腦子,才上你的鈎。”

婁簡怒道,“你會釣!那你來釣!”

王辯道,“我釣就我釣!”伸手取過釣竿,系上蚯蚓投進水中。不多時就釣上一只螃蟹,沖婁簡扮個鬼臉,得意洋洋。婁簡不屑一顧,“螃蟹有什麽了不起?”王辯道,“沒什麽了不起,可就比你了不起!”

陳望之坐在塘邊,聽兩小童拌嘴甚是有趣,不覺失笑。撿了根柳枝,從腰中取出一把小刀,慢慢将枝幹刮得光滑。婁簡道,“郎君又要做釣竿麽?”陳望之道,“再做一根,免得你們打架。”那小刀柳葉般大小,極為輕薄。婁簡奇道,“這把刀兒好小。”陳望之笑了笑,道,“拿着玩玩罷了,連只兔子也殺不了。”

時值端午,南風燠熱。陳望之穿着湖藍色單衫,挽起袖子,露出雙腕和半截手臂。王辯又釣上兩只螃蟹,嘆口氣,對陳望之道,“郎君,聽說端午江邊有賽舟,你去看麽?”

陳望之裁掉一段嫩枝,道,“不去,我天性不愛湊熱鬧。你們喜歡,就去看。”又道,“那什麽侯府,誰愛去住,便去住。我不去。這田莊就好極,我小時候日思夜盼,就想有這樣一處田莊居住,每日釣釣魚,吹吹風,躺在陽光下睡覺,睜了眼就有飯吃。”

婁簡和王辯以前從未聽他提過自己的身世,他們只知陳望之是前朝貴族,跟公主是親戚,想來做過什麽官兒,如今才封了廣陵侯。“那郎君小時候住在哪裏?”婁簡膽子大,鼓起勇氣問道,“是住在泰州城裏麽?”

陳望之淡淡道,“我小時候住在一處極大的地方,不過那裏又黑又冷,吃不飽飯,冬天也沒有熱湯喝。有一回,我三四日沒有飯吃,餓得頭暈眼花。忽然想起有一處池塘,應該有魚,就走到那裏,想撈條魚自己烤了吃。誰知失足跌進水裏,幾乎淹死。幸而我命大,方活了下來。”

婁簡喃喃道,“三四日沒有飯吃……那肯定餓得很了。”

陳望之道,“開始覺得餓,後來也沒什麽太大的感覺,只是我知道人不吃飯定然會死,我不想死,才去捉魚罷了。”擡頭見王辯默默擦拭眼角,便道,“你哭什麽?是可憐我麽?”

王辯道,“奴是想起自己娘死了之後,爹娶了後娘,奴也沒飯吃……郎君莫怪。”

陳望之道,“壽數天注定,你娘也不願早早離你而去。不過你總算還見過母親,我卻是沒有母親的。”

王辯不解,“郎君怎會沒有母親?天下人人都有母親。”

陳望之一笑,招呼婁簡道,“做好了,拿去試試罷。”

主仆三人釣了一上午,滿載而歸。婁簡背着魚簍,口中念念有詞,“可惜螃蟹還不夠肥,沒有黃,沒有籽,烤着吃麽,也沒有多少肉……”王辯道,“有的吃就不錯了,你還敢挑嘴!”

陳望之走在最後,綠楊陰裏,隐約有一排兵士站立。崔法元去泰州“辦事”,派了這些人,說是要護衛他的安全。他摸了摸腰間的那柄刀,突然聽到一人道,“行行好,讓我去撈條魚給兒子煮了吃湯。”

兵士道,“去去去,這裏的魚也是你撈的起的?”

那人哀求道,“我老婆死了,兒子還小,只能喝點魚湯續命。”

兵士道,“續什麽命,賤命死了便死了。”

那人道,“他還小,求求你們……”

兵士總是不允,那人怒道,“憑什麽不去我撈魚?這魚塘是你家的?”

一名兵士道,“這片地是廣陵侯的!”

那人道,“廣陵侯?又是哪裏冒出來的猴狲?憑你廣陵侯還是廣陵王,老子非要撈魚,你管的着麽?”

兵士喝道,“放肆!”幾人一擁而上将那人圍在中間。那人冷笑道,“你們這群涼狗,爺爺今日就收拾你們。”說着推開擋在面前的一名兵士,叫道,“我兒子餓死了,你們就還他一條命!”

陳望之走上前去,只見一個漢子,皮膚黝黑,頭上戴着鬥笠,手中持一條竹竿。便道,“讓他去撈魚,有什麽可攔的。”

兵士被打倒了兩三人,躺在泥地裏呲牙咧嘴。那漢子立在原處不動,陳望之道,“你去罷,多撈些給你兒子吃。”

那漢子道,“你是……你是……”

陳望之蹙眉,“什麽?”

那漢子猛地摘了鬥笠,噗通跪在地上,“殿下——”

陳望之盯着那張黑紅的臉膛,突然心頭劇震,“高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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