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卷毛狗!”高琨手裏握着一截樹枝,沒頭沒腦地朝宇文徹背上亂打,邊打邊叫,“胡狗!鞑子狗!狗鞑子!不要臉!”

宇文徹臉色鐵青,抱着書側身躲開,卻被高玢攔住去路。博陵王世子縱弟行兇,得意洋洋地搶過宇文徹的書丢到地上,連踩幾腳,道,“死鞑子,憑你也敢生氣?我弟弟有一個字罵錯了?”

“卷毛狗,狗卷毛,放馬的狗!”高琨年紀尚幼,口齒不清,一個“狗”字翻來覆去。偏偏他還帶了只小狗,也就幾個月大,皮毛雪白,沖宇文徹不住汪汪亂吠。“咬他!”高琨來了精神,“咬掉那個卷毛狗的腦袋,賞你骨頭吃!”

白狗仿佛聽懂了高琨的話,朝宇文徹的小腿便撲了上去。宇文徹怒道,“狗仗人勢!”擡腳踹上白狗肚皮,将狗踹出一丈多遠。他氣急之下用了全力,那狗滾了幾滾,全身抽搐,大口吐了灘血,須臾間竟然便死了。高琨抱起小狗晃了幾晃,見狗已死,不由放聲大哭。宇文徹也慌了手腳,連忙走過去,道,“抱歉,我——”

“都怪你!”高琨紅了眼睛,從高玢那搶了馬鞭,沖宇文徹就是一頓亂打。“你這只卷毛狗!”他人不大,力氣卻不小,兼之那鞭子鑲着珠寶玉石,打在身上、頭上火辣辣地痛,宇文徹唯有忍耐。高玢不但不阻止弟弟,反而袖手旁觀,甚至鼓掌喝彩。高琨越打越起勁,道,“今天打死你這條狗,給我的狗償命!”一鞭抽中宇文徹的左眼,血登時淌了下來。宇文徹踉跄着後退幾步,眼前滿是血污,卻聽一人道,“石奴,你們這是做什麽?”

“月奴你不知道,這鞑子無事生非,把法護的狗踢死了。”高玢輕飄飄地解釋,“法護養了好幾個月呢,心裏痛得很,打這鞑子幾鞭出出氣罷了,橫豎打不死,不礙事。”

宇文徹悶聲道,“是他們先放狗咬我的,我并沒有惹是生非。”

陳望之嘆口氣,上前扶住宇文徹,道,“法護,是你先來招惹宇文徹的麽?”

高琨雖有兄長撐腰,但他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陳望之,忙丢下鞭子,委委屈屈道,“他,他非要堵在路上,不讓我過去,我才——”

“我沒有。”宇文徹生怕陳望之誤會,趕緊辯白,道,“好端端地,我自己走自己的路,是他們兄弟将我堵住,不許我經過,還奪走我的書踩進泥裏。”

陳望之一眼看泥裏的書頁,冷淡道,“石奴,法護年紀尚幼,你就是這樣以身作則的?”

高玢笑嘻嘻道,“別生氣,我錯了還不行麽?法護,來給殿下賠禮道歉。”高琨吞了口口水,慌裏慌張行了一揖,嘟囔道,“殿下息怒,法護不敢了。”

陳望之道,“你又沒打我,跟我賠禮道歉做什麽。”從袖中取出手帕,擦拭淨宇文徹臉上的血污,仔細端詳一番,道,“幸好只是打破了眼角。若是打中眼睛,可就壞了大事。”又撿起泥地中的書,撣了撣,溫言道,“他們兄弟不該欺侮你,你切莫生氣。”宇文徹低着頭接過書,粗聲粗氣道,“我沒想着踢死那條狗。我們涼人常說,狗最忠誠,是人的朋友。”陳望之笑了笑,正要解下腰間的錦囊,高玢上前按住他的手,道,“別了。我弟弟打的人,怎好讓你賠。”從腰裏摸出個袋子,随手扔到宇文徹懷裏,冷哼道,“拿去買藥罷。”宇文徹昂首道,“我不要你的錢。”高玢道,“你愛要不要。”說完拉起陳望之施施然而去。高琨回頭沖宇文徹扮個鬼臉,吐吐舌頭,壓低聲音道,“卷毛狗!”陳望之啧了聲,他連忙跟上,連那小狗的屍體也顧不得。宇文徹在原地發了會愣,将書塞進胸口,自行用樹枝挖了個坑,先将小狗放進去,再把高玢的錢袋一并放入,充當陪葬,嘴裏念念有詞,最後覆上泥土,還壓了一圈石頭。

“沒想到你還活着。”陳望之道,“我原以為你也死了。”

高琨道,“我也沒想到殿下……”燭光明滅,遠近蟲鳴蛙聲連聲一片,“那個時候,是我們家對不起殿下。”

陳望之道,“高家沒什麽對不起我之處。”

高琨慘然一笑,“殿下,其實我若有兄長的氣魄,早就該從容赴死。但我膽小如鼠,幾次三番想要尋死,走到了潦水邊上,想跳下去,望着那滔滔江水……自己先怕了。後來,後來有了孩子,便更不敢去死。總想着我死了,孩子可怎麽辦?茍且偷生,只想把他倆撫養成人。”他有一雙兒女,長女阿憐才三歲,幼子阿智不過八個月。日間陳望之勸說高琨随自己回田莊,方知高琨栖身土地廟中,阿智生了疹子,高熱不退;阿憐倒聰明可喜,見陳望之帶了一隊兵士,以為他是前來捉拿父親的“西涼狗官”,便擋在高琨身前,昂首挺胸道,“不許捉我爹爹!我爹爹是好人!”比及到了田莊,有新衣穿,有飽飯吃,還有醫者為弟弟瞧病,便認定了陳望之是個大大的好人,在他腿畔轉來轉去,揚起小臉兒,甜甜道,“殿下是神仙麽?”“殿下這樣心善,一定是菩薩罷。”還拿了糕點捧在手心,“殿下殿下,這塊糕送你。”又問陳望之,“殿下,爹爹說娘睡着了,你說,娘吃了這樣好吃的糕之後,會不會醒過來呢?”

“既然活下來,那便是天意。”陳望之嘆道,“不要再胡思亂想。”

高琨哽咽道,“殿下……”

“生死大事,誰不會畏懼。”陳望之垂下眼睛,“就連我——”

于是高琨帶着兒女在田莊中安頓下來。幾日後,阿智已然熱度全退,恢複了精神。他不畏生人,依偎在陳娥懷中喜笑顏開。阿憐有些嫉妒,纏着陳望之也要抱一抱。陳望之無法,抓住阿憐的肩膀,勉強将她拎起搖晃,逗得阿憐咯咯直笑。陳娥道,“殿下,不能這樣拎孩子,骨頭要斷掉的!”陳望之放下阿憐,忽然想起貍奴,不由沉默片刻。

又過一日,陳望之正同高琨敘話,聽聞崔法元已經到了田莊外面。陳望之道,“回來得好,省得麻煩。你不必擔憂。”話音未落,陳安之卻一瘸一拐地闖了進來,面色陰沉,嘴扁了扁,低聲道,“九哥……”

陳望之道,“出什麽事了?”

陳安之跺跺腳,道,“貍奴,貍奴他——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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