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梁國,盈泓村

阿三将捆好的麥穗垛到糧倉裏,小心翼翼将地上的麥粒掃起收到腰間的布袋裏,長籲短嘆走出了糧倉,将門鎖好。

“喲,阿三呀,你家今年收成不錯嘛。”一名穿着整潔的中年婦人見他愁眉苦臉狀,不僅奇道:“這是怎麽了?”

“唉……若是再等個把月,這麥粒還能成的好些,”說着,阿三從布口袋裏将麥粒掏出來些許:“紅嬸子,你瞧瞧,這把麥粒大半都是空的。”

紅嬸子聞言也面露苦澀:“阿三啊,你家這,就算是好的了,你沒瞧瞧我家的……真是,唉,造孽啊,這老天爺不給個活路,這才什麽時候就下這樣大的雪!我那一大家子人盼是想活命啊都不成了。”

阿三見她眉間有疲憊之色,想起近來村裏來了不少外地人:“嬸子,你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兒啊?”

紅嬸子四下看看,這才壓低聲音道:“昨天夜裏,李家婆婆請我去他家接生哩,我這剛剛趕回來取些用的,馬上就得回去。”

阿三奇道:“李富貴什麽時候結的親?怎麽平白無故鬧出個帶崽子的娘們?”

紅嬸子連忙捂住他的嘴:“你可別胡說,連累我和你一起掉腦袋!”

阿三心領神會,伸出食指向上:“上面的人?”

紅嬸子見他說話沒遮沒攔,不敢跟他廢話,支支吾吾就要離開。

阿三壓低聲音,扯了扯她衣角,面露笑意:“我還惦記着嬸子的好處呢,嬸子什麽時候得空,咱倆……?”

紅嬸子聞言,垂眸不語,末了,狠狠擰了下阿三的手:“阿三你皮癢了是吧?”

阿三由她擰,笑道:“嬸子不知,阿三見到嬸子,哪兒都癢。”

紅嬸子狠狠剜他一眼,頗有幾分嬌嗔的韻味:“我今晚上還得去李家,那小姑娘折騰了一整天才消停些,我接了她的生,晚一會去山神廟等你。今晚怕是有雪,你多帶些燒酒。”

“成,我等着。”阿三笑了笑,掉了個頭往鎮上沽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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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國,都城朔方。

崇陽殿內,數千燭火将大殿映得恍如白晝,蕭皇後站在案前勾出了一對泛着氤氲水汽的美目,往後輕輕遞了一眼,轉而繼續專注運筆:“找到柏素秋那個賤人了?”

臺階下立着一名看不清面目的黑衣人,聞言略有些遲疑,躬身道:“還沒有……”

蕭皇後勾起唇角,冷笑道:“已經出了梁宮,翻不起什麽波瀾的,背叛本宮的人,沒有留在世上的意義。”

黑衣人點頭稱是。

“不過這次多虧了你,禾大人”,蕭皇後放下畫好的一雙眼睛,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杯清酒,緩緩移步到那人跟前,眉眼帶笑道:“若不是你,區區一個柏素秋怎麽跑得過蕭家的鐵騎呢……”

黑衣人方要接過酒盞,聞言頓時僵住。

蕭皇後将酒盞遞到他手中,笑得花枝亂顫:“禾大人啊禾大人,你同柏素秋青梅竹馬,真是好一番情意啊,你以為本宮蠢到相信,你會對她親自動手”

禾璧震愕良久,艱難的閉上雙目:“禾夫人她……并不知情,求娘娘放過我妹妹……”

“那……”蕭皇後作為難狀:“你喝了這杯?禾夫人的酒可就沒了。”

禾璧端起酒盞一飲而盡,頭上的鬥篷滑落,露出一張剛毅的臉,他常年在外征戰,面上一派風霜苦雨,眉頭擰成一條深深的溝壑:“如您所願。”

蕭皇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本宮說話算話,毒酒,只此一杯。”

禾璧不時便□□發作,七竅流血,緩緩跪地。

蕭皇後俯身在他耳邊輕語:“本宮賜了她三尺白绫,你兄妹二人很快,就會在地下相見了。”

禾璧倒在地上,雙目死死的瞪着她,嘴唇嗡動,喉頭發出嗬嗬的撕裂聲響,雙手在地面上無力的掙動。似乎還要說些什麽。

但是很快,他的雙唇溢滿了暗紅色的血塊,再也難以分辨他最後彌留之際留下的遺言。

蕭後憐憫的看着他,眸中仿佛溢滿了化不開的憐愛:“畫盈,把禾大人,送回府上安歇。”

身後的婢女點頭稱是,見怪不怪的将人從大殿中拖了出去,殿內的地磚上被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不一會,一列婢女魚貫湧入殿內,将血痕擦幹,點上玉檀香沖沒濃烈的血腥氣。

蕭後回到案前,哼着小曲, 笑着勾出了一雙薄薄的嘴唇……

山神廟內閃現明明暗暗的燭火,不知誰家院落傳來幾聲忽遠忽近的犬吠,腳步聲混雜着風雪撕裂一般的呼嘯。

阿三望着來時的路十分的納悶,這都幾更天了,還不見紅嬸子過來,不是去李家接生了嗎?可這李家離山神廟不遠啊。

阿三越想越不對,披上蓑笠往李家的路去迎一迎她。

剛剛走到李家門口,就見李家婆婆端了一盆血水從屋裏走出來,院子裏還立着一個正在搓布巾的人,映着光有些看不清樣貌,但看他身姿順條,體格标致,定是紅莺。他做賊心虛,連忙躲到暗處。

李家婆婆嘆了口氣:“他嬸子,這女娃娃當真沒救了?”

紅嬸子頗有些沮喪道:“李婆婆你說的這是什麽話,能救的姑娘我會不救嗎?這血下的太快,能保住小的都要阿彌陀佛了!”

“這女娃娃生得太标致了,當真可惜了。”李家婆婆搓搓手,輕輕籲出一口氣:“婆婆我也算是見過不少漂亮人兒,可這姑娘生得真是……”

“婆婆!”紅嬸子壓低了聲音,卻顯然有些驚慌道:“我們二人自出來不是約好不再提裏面的事了嗎?”

李家婆婆默默地噤了聲,不再多言。

阿三将這一切看在眼裏,心下疑惑,轉身回了山神廟。

李家婆婆轉回了屋,看見伏在床邊的兒子,心裏不是滋味,不僅暗自抹了一抹眼角。

李富貴今年将近二十,未曾娶妻納妾,更遑論生子。今年深秋一天夜裏突然背回了一個即将産子的女子,求着他老娘非要娶這姑娘。

李家婆婆雖然家裏男人去的早,但是靠着前半生的營生攢下不少家本,本來在這窮鄉僻壤的就算是娶個天仙那也夠了,哪能讓自己的獨子娶個來路不明又即将産子的姑娘?

李家婆婆本是死活都不願意,可撥開姑娘額上的亂發,看見姑娘那張白淨的小臉卻也沒了言語。

誰敢真的奢望娶個天仙?

這姑娘生得就像個天仙。

李家婆婆動了心思,這姑娘這長相,這身段。就讓她把這孩子生下來,再給李家添幾個漂漂亮亮的大小子,那也是沒有別的說道的。

看着自己兒子那癡迷專注的樣子,再看那姑娘一臉的心如死灰。李家婆婆心下打鼓。

這女子能留下當然好,如果留不下,也沒什麽可惜的。

就當作行善積德留她生個孩子好了。

她沒想到這一留,壞了大事了。李富貴當真了。

如今這女子半死不活就要歸西了,可她兒子還正當年華呢。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若這女子當真咽了氣,他怕是也要跟着一起去了。

“可憐我這老婆子就這麽一個兒子……”李家婆婆小聲哽咽的跪在她丈夫的靈位前:“若是他出個三長兩短啊,當家的,我也不活了嗚嗚嗚……”

床上半昏迷的姑娘精神似是大好了些,能自己撐着坐起身了。

李富貴看着她面色也紅潤了些,更加心痛如絞地憶起這是不是老人常說的回光返照。

她支撐着坐起身,看着一旁熟睡的小小嬰兒心痛又無奈道:“李大哥……”

李富貴聽的一愣,年輕的臉上頓時浮現了幾分愁苦:“我……”

“李大哥,你不用多說,”她望向他,目光堅定又柔和:“我都懂,素秋這輩子怕是要走到頭啦。”

“你胡說什麽!”李富貴出生呵斥她:“你年紀輕輕,如此便是一輩子了?”

“李大哥,我此生,只得了這一個孩子……”她說着說着,精神便有些不濟,只得倚在床邊。

“你聽我說,我一定可以找到人救你,只要你給我個機會,撐着別死,求你……”李富貴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雙手捂住流淚的眼睛,淚水不停的從指縫間溜走。

她搖搖頭,輕輕握住他拭淚的手:“幫我照顧他,讓他活着。李大哥,咱們,就此…別過了…”

柏素秋永遠都是這樣的人,她一向曉得自己生得美,所以一直明白應該如何利用自己相貌。

但是這次她并不想這樣,李富貴是個好人,他讀書識禮。卻比她見過的許多學士還要善良,她相信就算是她答應了他,他也絕不會對自己有任何越趄的行為,甚至不會因她如今的處境嫌棄她,可她不想這樣。

他在一隊追兵的圍捕之下救了她,并非因為她生得美,她那時全身都是水坑裏的淤泥,髒的要命,她不覺得自己當真天生麗質到如此。他救她是因為,她當時身懷六甲,模樣可憐。

所以她想留給他一個退路。

李富貴是個生得很風雅的年輕人,一身粗布青衫,卻仿佛林從中帶着清冽氣息的一眼清泉。他十分純淨,并且真摯。

她相信他會是一個十分可靠并且忠貞的郎君,但就因為如此,她更加舍不得。

此生已經頹靡短暫如斯,焉能再害了他?

柏素秋輕輕倚在床邊睡着了,過了好一會。李富貴伸手小心翼翼觸碰她,她就順勢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身體僵硬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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